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有意给她脸子瞧,足足将她在船上晾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慢慢吞吞上来传官家的口谕,皮笑肉不笑地一开口,便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谢郁文忙顺势低下头去,作出恭谨听旨的模样,那内侍见状,却很不满意,蹦了倆字儿便住了口,背手端出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谢娘娘,别说您这会儿还不曾行礼册封,便是宫里的圣人娘娘,聆听圣谕的时候,那也得跪下来叩首。”
去你大爷的谢娘娘。谢郁文恶心坏了,宫里的内侍最会看人下菜碟,满天下最尊贵人身边讨生活的人精,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功夫早刻进了骨子里,这等人全凭主子的态度行事,今天敢在她跟前甩脸色,除了官家亲自吩咐,不作它想。
没法子,谢郁文只得跪下去。风雨中船靠了岸,仍依着波涛一阵阵晃悠,跪在甲板上并不稳当,需不停左右稳住姿势,狼狈极了。她满心的逆反,内侍的话一句没听进去,好半天,眼前多了双手,抬眼一瞧,那内侍不知何时已经行到她跟前来,撑着单薄而佝偻的身躯俯视她,施舍似的示意她搭着手起身。
便是俯视,那内侍都不拿正眼瞧人,睨着眼上下掂量她,“近日阖宫都忙着梁王殿下大婚事宜,所以得请娘娘先在宫外侯上一阵儿。也是官家体恤,念及您甫到中京,人生地不熟的,唯独与陆督使是旧识,便特特安排您先往陆督使府上住段时日,旧相识嘛,也好与娘娘您有个照应。”
谢郁文终于绷不住,愕然抬首望向那内侍。这是什么说法?官家明明介意她与陆大人的过往介意得要死,还让她往陆大人府上去住着?那人渣,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内侍却不容她多想,侧身却行一步,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娘娘还等什么?这就进城吧,陆督使已经在前头等您了。”
谢郁文只好跟着内侍下船,又换了马车,风里雨里向未知的前方奔波而去,好在依旧有遥遥陪她。
遥遥也茫然,静默了片刻“嗳”地叹了声气,犹疑开口,“官家那个人......好像有些小心眼啊。让你住在陆大人府上,这是要有朝一日叫陆大人亲眼看着你从他自家门里出嫁,一去不回,从此成了官家内廷妃嫔么?好刻薄的心肠。”
谢郁文这才领悟到官家的深意。不过官家的刻薄寡恩,她早见识过无数回,这下也不惊讶,唯有叹为观止,“现在信我说的了吧?官家那个人心黑手狠,往后你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了,也记着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他。”
天下有几个人敢招惹天子的?也就是葭葭才有这个胆子。这话却没说出口,遥遥只想起第一回见到官家的情形,兀自出神。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官家的身份呢,寿昌城里他亲自下手替葭葭拔箭镞,她瞧了伤处,快狠准,非有成百上千次的经验,不能练成这样的手上功夫,人也和气,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却和声细语同她讲话,拜托她好好照应伤者。
这个么人物......怎么就能做出葭葭口中那些丧心病狂的事呢?
遥遥觉得费解。就好像面对同一样事物,眼中所见与手上的摸索却对不上号,两种感官的冲突那样强烈,脑子没法处理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错。
遥遥若有所思,“官家大约也是有些幼年的心结在,遇上过坎儿,身边却没人好好开导,才长成了这样的性情——惯会装样,却表里不一,乐意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认定了要同你杠上,那便要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折腾,其实也是一种病。我曾经在寿昌遇上过......”
谢郁文与遥遥相识月余,算是看出来了,她是医者心,看谁都是病患,还就爱钻研心性与脑子里的那些事儿。在遥遥眼里,人的漫漫一生每一处细小经历都不是闲笔,一个人长成了好人或是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爹娘啦,家境啦,生活习性啦......各式各样的因成就了果,而每个人自己,反倒对自己长成怎样的品性,最无能为力。
谢郁文有时觉得这个表姐不是世间人,而是个看客,抽离在芸芸众生之上,时刻冷眼旁观。也并不是说她永远冷静理性,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情绪,只是她总能轻易便将理智与情绪分开,尤其是对病患的时候,只有探究,没一点儿批判。
遥遥大约会成为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大夫,谢郁文想。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一般讲道理,对旁人就罢了,对官家,却不兴这样看。谢郁文不由提醒她,“遥遥,你千万别同情官家,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遥遥说哪能呢,“真龙天子,轮得到我同情?何况我也没机会同官家搭上边呀,不过觉得他是个疑难杂症,有些好奇而已,你别担心我。”
官家是个疑难杂症,这话倒不假,医不好,关键他自己还挺得意,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病。
马车在风雨里行不快,两人一路说话,慢慢也觉得精疲力竭,倚靠着静听潇潇雨声里帝都的市井烟火气。这一路大约行了快有大半个时辰,外头热闹的声响渐渐鲜明,又慢慢淡去,直到一点儿市井闹腾声都听不见了,马车终于停下来。
有侍从上前来掀车帘,大约是陆大人府上的管事,因为显见着客气了许多,执一把精美秀气的鱼骨伞弓身立在那儿,连这点细节都顾及到了,也不知得了陆大人怎样的吩咐。
管事开口请她下车,连称呼都不一样,“请小娘子移步——府里备了抬撵,您不必担心。”
多心酸,听人称她一句“小娘子”,都觉得悦耳动听。谢郁文朝那管事一笑,扶着他的手弯腰走下车,离得近了,才看清管事的面容,一时怔忡,“是您......”
谢郁文背诗文没造诣,可记数字、记人脸,都是一等一的灵光。这管事是熟人啊!那回她央着陆大人领她上南京府去料理薛昌龄的案子,当晚还在陆大人的南京宅子里借宿一夜,这管事,不正是南京陆宅里的那位么!
只是他怎么上中京来了,陆大人中京的府邸还会缺管事?谢郁文正疑惑,那管事温和一笑,轻声说了句小娘子好记性,却立时目视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再言声。
有古怪。谢郁文噤了声,只记在心中,却见那讨人厌的内侍又上前来聒噪了,“谢娘娘,臣得提点您一句,往后您虽在陆督使府上暂住,可同这府中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您放心,宫中自派了女使及内侍服侍您,您好生将养,只等着来日进宫就是。”
说罢,竟一副主人翁做派,大摇大摆就往陆大人府上进,行到门前,还回身傲然朝她一扬下巴,“走吧,谢娘娘,这大风大雨的,您身子骨弱,再吹病了,官家要怪罪,臣可不好交代。”
官家是打哪儿挖出来这么个讨人嫌的内侍来恶心她!谢郁文只想把那内侍的嘴缝上。可看样子,这内侍往后就亲自在这儿日夜看着她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收拾不得。
谢郁文只得提步往里走,不经意间侧眼一眺,企图在人群里找寻陆大人的身影,而他也正朝这边望。分明是他自己的府邸,可门前却叫宫里来的禁卫与内侍围了个满满当当,陆大人身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凝眸望着她,那样近又那样远。
果然是变天了。他们在遂安耽搁数月,就给了官家先机,想必官家已将陆大人府里上上下下都淘换了个干净,只留下宫里派来的亲信。
不过谢郁文并不担心。陆大人到底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甚至曾是这中京城的主人——中京城的正经主子当然是官家,可高高的宫墙将官家围在天下最尊贵的牢笼里。悬在天上看脚下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恢宏之至,可细枝末节处却只能瞧个大概。
而陆大人呢,陆大人曾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主宰。殿前司、马军司、殿前司、京畿城门司、御都营、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府守备,甚至再往外,整个中京路的州军布防......泱泱一座皇城,错综复杂的武装力量勾连成一张巨大、层叠、交错的网,看似捅破了一处,实则背后还有乾坤,依旧有令人窒息的力量。
没人能详尽弄明白,可陆大人心中有谱,分毫不乱。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中京城太大了,要堵住每一道隙口,耗费巨万,可反过来,只消找准一处疏忽,就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先前陆大人是一时受挫,心情沉郁下难免想左了,眼下他渐回复气性,谢郁文便不怎么担心。此事确实难办不假,可这世上若只有一人能办到,那一定就是陆大人。
白日里两人自然是说不上话的,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宫里来的人反客为主,替她挑了东首一个竹林掩映间独立的小院,里外里围得严严实实,连遥遥都不许同她住在一处,日常要见,可以,着人请来,但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人守着。宫里拨来的女使,泥塑似的木着脸垂着眸,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可心里定是门清儿,没一句话能她们逃过耳朵去。
至于陆大人住哪儿,她是没处打听,按说暗地里问遥遥也不是不成,可她也没问。若叫她猜,以陆大人的性情,以及上回她在南京府陆宅里简略的观察,陆大人多半连后院都懒得回,就宿在前头的书房里吧。
可入了夜,黑暗掩映下的宅邸,就大不一样了。上赐平昌郡公府,先帝又对这位麾下骁将爱若亲子,可着满中京挑了形制最豪阔、占地最广的一座王公旧邸,赐予了陆大人。可谢郁文白日里入府时一路略瞧了,这府邸大是大,屋檐廊顶上也能看出旧时豪奢的影子,只可惜陆大人心思不在这上头,懒得倒腾,只挑了日常能用得上的一小片区域略略拾掇,余下的大片地方就任其荒芜着。
白日都如此,雨夜里一瞧尤其瘆人,是以连宫里派来的那些内侍,上起夜来都不大走心,能躲则躲,满府密密匝匝的戒备看上去严阵以待,实际漏得和筛子似的。
谢郁文心中隐约有所感,才过了亥时,便当窗去焚她的安神香,照旧将窗子支开一条缝儿,她弯腰觑了眼,只见外头沿回廊一溜站了三五个女使。她犹豫了瞬,又往西行几步,隔着扇窗又焚了一炉,然后赶忙出门,往院子里站着。
果然过不多时,几个侍女挨个儿往廊柱上一靠,慢慢便睡沉了。谢郁文远远看着,心中一哂,果然是内廷调养的人,连睡着了,都错不得一点规矩,除了身形有点儿斜,腰杆依旧笔挺,不细瞧,还真看不出什么一样。
她又回屋子里坐着,等人的辰光总是特别难熬,隔一会儿便忍不住往门上望一望。原还当桌坐,不多时就支起脑袋,再不久,就挪到坐榻上去歪着,迷迷糊糊间真要睡着了,忽然耳边有人低沉唤了两声葭葭。
谢郁文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陆大人。她雀跃地笑,伸手就环住他的脖子往颊上亲了口,“你果然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陆寓微就势就揽过她,一道歪在坐榻上,揽紧了贴一贴,多日的疲累顿时就散尽了。好半天,陆寓微从她怀里抬起头来,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碎发,唇畔隐有笑意,“一见面就这么热情?葭葭,你别高估我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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