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那场铁水瓢下的血色风暴平息后,莫愁拖着被肾上腺素和冷水冲刷过的疲惫身体回到宿舍。这一次,沾枕即眠,沉得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梦里不再有失重的恐慌,只有一片沉重的、带着消毒水味的黑暗。
然而,这宝贵的深度睡眠并未持续太久。天光微熹,女子医馆的日常便如同精准的钟摆,再次将她摇醒。腰背的酸痛如同宿醉般顽固地提醒着昨日的鏖战,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匆匆洗漱,囫囵咽下几口食堂的米粥,便朝着柳如眉医师的诊室奔去。她知道,在柳老师身边,容不得半点浑浑噩噩。
诊室里,晨间的病人还不算太多。莫愁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侍立在柳如眉身侧,凝神观察老师问诊、查体、开方的每一个细节,手中的小本子上不时记录下要点。柳如眉依旧是那副清冷专注的模样,仿佛昨夜急诊的喧嚣从未发生过。这份定力,让莫愁既感佩又暗自向往。
平静被突然打破。
“砸死人啦!快来人救命啊!”
“好多受伤的人!大夫!大夫快出来!”
凄厉的、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慌的嘶喊声,如同惊雷般从医馆大门外炸开,穿透了诊室的墙壁,直刺耳膜!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哭喊、奔跑和重物拖拽的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诊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负责预检分诊的护士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声音因焦急而尖利:“柳大夫!莫愁!快!急诊那边!送来一批盖房子时被倒塌的墙砸伤的!足有十几号人!全是重伤!急诊人手不够了,快过去帮忙!!”
柳如眉闻声,没有丝毫犹豫,“腾”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甚至没来得及摘下听诊器,只对眼前的病人快速说了句“稍等”,便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莫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冲出诊室,眼前的景象让莫愁倒吸一口冷气!
女子医馆素来洁净有序的急诊大厅和走廊,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的人间炼狱!浓重的尘土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大厅里、走廊上,挤满了人。一群群衣裳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沾满灰黄色泥尘的汉子,正手忙脚乱地将他们的同伴抬进来。
简陋的板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临时卸下的门板被粗糙的绳索绑着充当担架,上面的人痛苦地呻吟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更凄厉的惨叫;
还有人被同伴用肩膀架着,双腿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哭喊声、求救声、痛苦的呻吟声、指挥搬运的嘶吼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震耳欲聋。原本宽敞的通道被彻底堵塞,空气污浊得几乎无法呼吸。飞扬的尘土在惨白的灯光下盘旋,落在每个人身上、脸上,也落在那些被抬进来的伤者身上——他们大多只穿着破烂的短褂或干脆赤着上身,汗水混合着泥浆和血迹,在皮肤上凝结成厚厚的、暗褐色的污垢,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断肢、扭曲的关节、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尘土和血污下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急诊的负责人——一位资历深厚、头发花白的女大夫,正站在一张诊桌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救援:
“快!把门口通道清开!让后面的担架进来!”
“所有能动的医护!立刻过来!分诊!快分诊!”
“实习护士!去把所有平车、轮椅都推出来!快!”
“药房!准备大量生理盐水、止血带、夹板、绷带!清创缝合包有多少拿多少!”
柳如眉如同一道墨绿色的闪电,迅速汇入混乱的中心。她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地上、板车上那些形态各异的伤者,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嘈杂:“重伤!意识不清、大出血、胸腹严重损伤的,立刻抬进抢救室!轻伤、意识清楚、能行走的,先安置到留观区!快!动作快!”
莫愁被这股巨大的混乱和惨烈景象冲击得有些发懵,手脚冰凉。就在这时,一只沾满灰尘的手重重拍在她肩上,是急诊那位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她脸上也蹭满了灰,但眼神却异常镇定:“莫愁!别愣着!你!去端水!打几盆温水来,找干净的布巾!把这些伤员身上、脸上的泥灰血污都给我擦干净!不擦干净,根本看不清伤口在哪,伤势如何!快!”
这清晰而具体的指令瞬间将莫愁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是!”她大声应道,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她立刻冲向盥洗区,找到几个最大的搪瓷盆,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注入。她嫌太凉,又跑去开水房兑了些滚烫的开水,调成温热的。抱起一摞干净的白布巾(此刻也顾不得是否绝对无菌,救命要紧),端着沉重的水盆,奋力挤过混乱的人群,冲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躺在门板上的伤者。
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赤着上身,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泥灰,混合着暗红色的血迹,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他紧闭双眼,痛苦地呻吟着,胸口剧烈起伏。
莫愁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将水盆放在一旁。她拧干一块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脸部开始擦拭。温热的布巾触碰到皮肤,小伙子似乎舒服地哼了一声。泥灰和半干的血痂在温水的浸润下软化。莫愁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擦拭着,仿佛在拂去掩盖珍宝的尘埃。一块布巾很快变得污浊不堪,她立刻换上新的。额头、眉眼、鼻梁、脸颊、脖颈……一张年轻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逐渐显露出来,嘴唇因失血而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
擦完脸和脖子,莫愁开始擦拭他的胸膛。随着泥灰的褪去,胸口几处深紫色的淤青和一道被尖锐物划开的、皮肉翻卷的伤口赫然出现!伤口边缘沾满了沙砾,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色的血。莫愁的心猛地一沉,这显然不是轻伤!她立刻抬头想喊老师,却见周围一片混乱,老师们都在抢救更危急的病人。她咬咬牙,继续向下擦拭腹部、手臂。当擦到他左侧肋下时,她发现那里的皮肤触感异常冰冷,颜色也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将脏水倒掉(盆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泥沙),快速冲洗了盆子,重新兑了温水,走向下一个伤者。这是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右腿哀嚎的中年汉子。莫愁同样跪下来,用温热的布巾仔细擦拭他沾满泥灰和血迹的小腿和脚踝。随着污垢的清除,莫愁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右小腿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向外扭曲着,明显是骨折了!断裂的骨茬甚至刺穿了皮肤,形成一个血淋淋的创口!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将脏水倒掉(盆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泥沙),快速冲洗了盆子,重新兑了温水,走向下一个伤者。这是一个仰面躺在板车上、异常安静的年轻男人。
与其他痛苦呻吟或挣扎的伤者不同,他显得过于安静。莫愁跪下来,将水盆放在一旁。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赤着精壮的上身。即使在沾满泥灰和血污的状态下,也能看出他有着宽阔厚实的肩膀、结实的胸肌和轮廓分明的腹肌——这是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锻造出的强健体魄。然而,这份强健此刻却被一层死亡的灰败气息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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