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低头搓着裤子上的泥,傻笑,不好意思说我们抄近道,更不好意思说我们还被狼吓得舞了棍子。
泽仁笑够了才宽慰道:“没关系,我到你们城市里一样找不着方向,就算在小区里都会走迷路,各人适应的环境不同。”
说话间车前的地面出现了泥水的反光,我顿时惊叫起来:“快停车,沼泽!”
“放心吧,”泽仁笑道,“草原我熟,这条暗河就只有这个地方的下面是一块大岩石,陷不下去,上了我的车就别担心了。”
第二天一早,泽仁给我们一人准备了一匹马,重新带我们去狼窝附近。我们悄悄布下了三台隐蔽摄像机,分别对着洞口、小狼玩耍的沙土平台和小狼们可能去寻找玩具的垃圾堆。
回家的路上,我们猜测那披着羊皮的狼是不是就是这窝狼崽的家长。
泽仁推测道:“那匹狼舍近求远,不吃我的羊,可能就是因为他住在我的牧场上,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狼不宰窝边羊。就像后山那个老狼洞,牧场主的牛羊放到狼洞门口都没事儿,只要地主不动狼的窝,狼就不碰地主家的羊,好像达成协议似的……”
“后山有一窝狼吗?!”
“我说的是两年前的事,那狼窝早就被掏了。”
我的心像被冰刀割了一下,冷痛。泽仁看我俩都盯着他,知道我们想了解原委,回忆了一下,说:“两年前后山迁来一窝狼,狼崽子出窝的时候都有猫那么大了,大狼出外觅食,狼崽们就在山上自娱自乐,人和狼一直相处太平。后来,盗猎的想去掏狼窝,牧场主觉得狼没害人,不让掏。盗猎的就许了他些好处,又说,别看狼现在不动你的羊,等一窝崽子长大了迟早是个祸害!牧场主被说动了。于是盗猎的把炮仗扔进狼窝,炸得小狼满山跑,晕乎乎的狼崽跑不快,被抓进麻袋装在摩托车上。据说路上有只狼崽啃破麻袋钻了出来,不要命地跳车,顺着山坡滚下去。虽然看着小狼重伤肯定跑不远,但坡地太陡,人不敢追下去。大狼回窝以后不见了狼崽,急得到处嗥、到处找。后来有人看见母狼叼回那只还剩一口气儿的崽子,公狼闻着人味儿一直追到公路边,盯着来往的车子看,见到装了东西的摩托就追,人拿狗棒抡他都抡不走。到现在两年多了,那窝狼的事儿早就被人忘了,但村里人还是偶尔会看见那只公狼去路边守车。村民吼他、赶他,以为他疯了,以为他要伤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你那个电视节目播出以后,也有人说公路边的狼是格林,因为他不怕人。反正各种传闻都有。”
“那不是格林。”我叹口气,两年前格林才刚离开我们,还不到一岁,不可能成家育后,但那只狼应该是格林回归时狼群里的狼王。狼王尚且如此落魄,格林的命运更是难测。
“我知道。”泽仁说,“所以我以前也没给你们讲过。我遇到过那个狼好几次,我儿子贡嘎开春的时候还见过他。贡嘎当时是骑着摩托车在牧场上赶牛的时候觉得肚子痛,就把摩托停在草场上,自己到山坡上找地方拉屎,等他拉完走回去,正好看见那只公狼像人一样站着,撑在他的摩托上,闻前闻后。贡嘎用手机拍了照,发到朋友圈。他说这个狼太笨了,被人抓走的小狼崽肯定早就死了,就算还有活着的,也长成大狼了,怎么可能还藏在摩托车上。两年多了还在较劲没必要,再生一窝不就行了……”
“贡嘎没当过爹,他不懂。”我对公狼同病相怜。
在父母心里,每个孩子都是不可替代的,多少丢了娃娃的父母,对孩子的记忆就定格在失去他们的那一天,一看见相同的事物就会触动情肠。这匹狼的孩子丢了两年,他就找了两年,带着对孩子们幼年时的印象。或许,他觉得那些小生命还是蜷缩在某个盗猎者的小箱子里,默默等待救援,只要听到爸爸呼唤,他们就会回应。或许在那匹公狼的心目中,他的孩子们还是只会嗷嗷叫的、需要他吐食去喂养的小家伙。
野外的狼平均只能活八年,狼命两年相当于人的十四年已经过去了,这个狼父亲还要去公路边守着。狼失去孩子的痛苦和人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一样的,会不会有人告诉他,不要找了,找不到了,就算他的孩子还能侥幸活着,也早已是大狼了。
我同情这个狼爸爸,我们寻找格林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要看见狼,我们都以为他是格林。我好希望那匹公狼的孩子还真的活着,哪怕只剩一个了,我能帮他找回来,亲口告诉他的孩子,“你的爸爸一直在找你。”我期望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找到他的孩子,也许他长大的孩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爸爸已经茫然了,当他们终于凭着熟悉的味道相认以后,会不会抱头痛哭?
又有没有狼能告诉我的格林,“你的妈妈在找你。”“那个照片还能找到吗?”
“呃……如果贡嘎没删掉的话,在他朋友圈里应该还有吧,你回头加他微信看看。”
“那对狼后来报复牧场主没有?”亦风追问。
“这倒没有,毕竟牧场主没有参与掏窝。而且母狼还是找回了一只幼崽,虽然是个残疾娃子,但这窝狼总还有点指望。那小狼娃腿脚有点瘸,慢走的时候不觉得,跑快了就是跛的。哦对了,他还是个聋子,他小时候在我牧场上溜达,我侄儿把脸盆敲得震天响,他听不见,直到看见人骑马过去了,才吓一跳,撒腿就跑。我们都以为这又聋又跛的小狼肯定活不了多久,没想到母狼愣是把他拉扯大了。虽然耳朵不好使,但这家伙鬼精鬼精的,经常单独行动,夏天追不上兔子就逮土狗(旱獭),到了冬天捡些死牛死羊也活得下来。他吃过人的亏,警惕性特别高。下了狐狸药的肉从来骗不过他,只要他闻出人味儿,就撒泡尿做记号,其他狼也不会去吃。”
我越听越诧异:“你怎么对这只狼这么了解?”
泽仁咧嘴一笑:“因为他最容易看到,他跟其他狼不一样,他喜欢白天行动。他耳聋听不到危险,不知道从哪儿招了两只鹰跟着他,一有动静鹰就给他报警,有时他还会吐些肉给鹰,保证鹰跟着他能吃饱。因为鹰晚上是不飞的,所以这只狼也白天出没。”
听说过导盲犬,头一次听说狼还有导聋鹰,我猛然想起:“那匹狼是不是脑袋特别大,脖子特别粗,颈毛长得跟狮子头似的。”
“没错!”
哈,原来是他!狮子头。遇见好几次了,这才知道了他的身世。我不由得记起亦风在动物园说过的话:“只要不死就有希望,没有什么比认命更可怕。”狼就是这样,他们保存实力,却从不软弱服输,既然活着就要活得精彩,只要内心强大就没什么困扰得了他。我突然间也放宽心了,一只聋狼都能活得下来,格林肯定不至于饿死,只要不死,我们总能遇见,想到这里,我心情敞亮起来。
亦风则注意到了泽仁说的另一句话:“狐狸药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盗猎的人搞的名堂,把毒药用蜡皮裹起来,糊上羊油去味,塞在死牛羊的肉里。狐狸、狼、草原狗都有被毒死的。尤其是狐狸,狐狸吃肉细嚼慢啃,容易咬破蜡皮,一旦吃下去必死无疑,因此这种药毒死的狐狸最多,所以叫狐狸药。狼喜欢囫囵吞,运气好蜡皮不破,还能整个拉出来,所以中毒的狼很少。有的狼吃了肉觉得不对劲,马上找点后悔药吃下去就没事了。”
“后悔药?真有这种东西吗?”我太稀罕这东西了,这可是人类向往的十大神药之首啊!
“有啊,”泽仁四处看看,指着一丛其貌不扬的草,“那个就是。”
我翻身下马就去采了几株。这狼的后悔药草茎柔韧,不太容易掐断,极细的绒毛将细长的叶片边缘勾勒出若有若无的银色光辉,断口处渗出的草汁有一股让人闻之难舍的清香味。叶片飘逸,十足的仙草范儿。
“人能吃吗?”
“能!”
“管用吗?”
“管用!”
感谢上帝,我这辈子有好多后悔的事呢!我念叨着最近的一件,把后悔药嚼了下去……
仙草的口感像金针菇,纤维绵长挂牙嚼不断……我刚咽了一丝到喉咙口就发觉大事不妙了,那草汁比胆汁还苦,霸道地揪住舌根,而那些柔韧滑腻的茎叶悬挂在喉头与舌面之间,吐不出咽不下,仿佛为苦汁打开了一条通路!苦,长驱直入向胃里冲锋。眨眼间,我眼泪鼻涕全涌了下来,趴在草垛子上搜肠刮肚……隔夜饭留不住了!我恨不得把那条苦透的舌头都拔出来扔了!
我还以为什么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呢,狼不就是使个苦肉计强制洗胃嘛。不过在盗猎者防不胜防的草原饭桌上,这“后悔药”确实是狼餐后漱口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
倒完了一肚子苦水,我苍白着脸爬回马背上。亦风和泽仁笑得牵不住马,亦风觍着脸幸灾乐祸:“后悔药好吃不,管用不?”
我会让他后悔的!
临分别时,泽仁把他的马留下来给我们用,据说这马已经十六岁了,泽仁给他系上脚绊:“他老实得很,平时不用管他,任他到处吃草就行。老马识途,你们就不用担心再迷路了。”
隐蔽摄像机的电池正常情况下能坚持拍摄三到七天,可是刚到第二天我就耐不住性子了,毕竟是第一次在野狼窝边布控,很惦记,摄像机会不会被牛羊踩到了?会不会被狼发现了?会不会没电了?亦风被我唠叨得受不了,就给我找了个活儿,在小屋外的半山坡上架起了大炮筒长焦镜头,让我学习调焦、拍摄,同时观察草场的动静,而他自己则练习骑马去了。
草原上再长的焦距都嫌短。大炮筒算是搜狼的神器了,几千米外泽仁院子里的狗打哈欠都能看见,但它锁定的目标范围很小,对焦不易,要扫视完整个草场至少花半天时间。
第一天,我就在镜头中发现了奇迹—草场上卧着一头大象,我咋咋呼呼地拽来亦风,调清画面一看,那是个沙土堆,土堆的形状确实像一头大象,而且有鼻子有眼的。
“你看清楚再喊我,高原上哪来的大象,动动脑子。”亦风说。
第二天,我又在镜头前张大了嘴巴:“这回是……鳄、鳄鱼,你看不看?”
“逗比。”亦风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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