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对饼干无动于衷,还是停在窗边歪着脑袋朝屋里看。那鸟儿长得很漂亮,有少女的手掌般大小,前额、头顶、后颈呈青灰色,黑脸儿小嘴,金红色的身体在夕阳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乌黑的翅膀和尾巴闪着金属光泽,展翅间两块白色翅斑格外显眼。
“那是北红尾鸲,也叫火燕,吃虫子的,不吃你的饼干呢。”我也注意他们一天了,是一对儿鸟,雌鸟颜色浅一点,他俩老是飞到窗户上探头探脑的,我出屋他们就飞到围栏上点头翘尾地嘀嘀咕咕叫,我进屋他们又飞到窗前看,耷拉着翅膀,脚不停地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这会儿又隔着玻璃啄萝卜的小脸。
正说着,屋后捡牛粪的仁增旺姆叫了起来:“微漪,你快过来看看。”
众人闻声出屋。屋后,仁增旺姆指着墙边的铁炉子:“我刚才想搬炉子进屋,哪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鸟窝呢!”
呀!我又惊喜又稀奇,小心翼翼地揭开炉盖往里瞧。炉膛里,一个草编的精致的圆形鸟窝,窝里垫着柔软的绒毛,四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鸟蛋静躺在巢杯里,泛着天水碧色玉石般的柔光。那对火燕飞来飞去叫得声嘶力竭。懂了!这炉子原本是放在屋里的,一个多月前泽仁修整漏雪的屋顶,帮我们做入住的准备,他取烟囱的时候,就把安装在烟囱下的炉子暂时挪到屋后放着,这对鸟儿就在这儿一拜天地,二拜炉膛,生娃了。现在眼看人回来了,他们预感到覆巢之灾就要到来,难怪急得上蹿下跳。
仁增旺姆问:“咋办?晚上零下二十几度,一夜就能把人冻瓷实,这炉子不能不用。”
若换在城里,区区“鸟事”不值一提,或许这窝鸟蛋正好给小孩作玩具,但是小萝卜一点儿没有要掏窝玩儿蛋的意思。信奉藏传佛教的原生牧民从小教育孩子爱惜生灵,众生平等,人与动物在这草原上各取所需,非不得已不得打扰动物。这也是我最喜欢他们的一点—有信仰。
我重新盖好炉盖:“先别动它,咱给他们解决住房问题。”
我回屋用木头和泡沫板钉了一个箱子,在箱侧开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洞口下方横插了一根筷子,作为鸟儿回巢时的落脚点。萝卜捡来碎布和羊毛,把箱底垫得暖暖和和。孩子毕竟是孩子,小萝卜特别想看小鸟怎么孵出来。我也动了好奇心,于是在箱顶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我们把箱子拿到屋后,将鸟窝轻轻捧出来,当着鸟爸鸟妈的面把鸟窝放进“新家”,把巢箱替换在炉子的老位置上,算是“拆迁安置”。仁增旺姆把箱子盖严遮好。
火燕夫妇紧张地看着我们挪窝,直到人都回屋了,火燕才试探着飞过来。雄鸟在窗口盯着我们放哨,雌鸟停在巢箱洞口的筷子上向洞里张望,又伸脑袋进去看了看摄像头,确认安全,才咕咕叫唤着进箱子孵蛋了。雄鸟歪着脑袋看了我们一眼,半垂着翅膀,上下摆摆尾巴,冲我们点了点头,飞走了。
“阿妈你看,我们对小鸟好,他们懂的。”小萝卜满心欢喜。
亦风看着摄像头传回的鸟窝里的图像,赞道:“好灵性的鸟儿啊,这是我们第一个邻居哦。”
“这箱子比原来的铁炉子更暖和。”泽仁笑道,“你们这么爱护鸟儿,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狼渡滩的水泡子里住着一对黑颈鹤,就离我源牧小屋不远。这几天他们也忙着在水中央筑巢,他们下的蛋可比火燕蛋大得多呢,”他伸手一比,“比我的拳头还大。等他们筑好窝下了蛋,我带你们去瞧瞧。外人我不告诉他们,因为黑颈鹤是我们的神鸟,能预知天气还能治病呢。小时候听我爸说如果有人骨折了,就到黑颈鹤窝边祈求,然后在鸟蛋上面画一条黑线,神鸟以为卵要裂开,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人们将这个接骨石偷偷地取走,就能治好骨折。”
我和亦风惊喜万分,黑颈鹤是世界濒危的高原鹤类,是与大熊猫、朱鹮齐名的珍稀物种全中国也不过几千只。他们每年三月到若尔盖大草原繁殖,九月左右迁徙到云南过冬。因为数量稀少,又多在人难以穿越的沼泽或水泡子里筑巢,所以即使经常出入草原的专家也很难找到他们隐秘的巢穴,现在能在高原一窥神鸟宫殿,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送别泽仁一家,我支起钢丝床,还支在从前靠窗的老位置。再回到故居,真好!原以为回小屋的第一夜会激动得睡不着,哪知道白天搬家太累,头一沾枕头就爬不起来了。
牛粪火不耐烧,晚上炉火一灭就冷得像冻库。我缩在被窝里发抖,蒙眬中,我感觉亦风起来加了好几次火,还灌了个暖水瓶塞到我被窝里。
直到凌晨时分,我才坠入梦乡,梦见格林回来了,一个劲儿地挠门扒窗户,还从窗户上扔了一个闹钟进来,吱吱喳喳响个不停。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曙光初照,屋里哪有什么闹钟,但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是不停地从上方传来。我站在床上伸手一摸,隔着布做的软顶棚,摸到房梁下面全是软酥酥的鸟巢,手能摸到的地方不下几十个窝。
我乐了,光着脚丫子跳下床,一推门,扑扑啦啦惊飞一大群鸟!红色的火燕、褐色的家雀、宝蓝色的椋鸟、蓝额红尾鸲、褐背拟地鸦、百灵、伯劳……数以千计的鸟儿,有的在小屋前的雪地上啄食小萝卜昨天扔的干粮和我们搬家时撒落的大米,有的在屋檐下钻进钻出,有的在屋顶晾晒翅膀,有的在围栏上梳理羽毛,有的准备出外觅食,还有几只鸟儿竟然借着烟囱口的余温烤鸟屁股……一挥手、一转身便能引得鸟儿们在身边群飞起来。晨雪轻飘慢落,一片纯净天地中,全是金色的小翅膀扇得雪珠子乱飞!
“哇!太漂亮了!”亦风裹着羽绒服出门看,顺手把袍子往我身上一披,他乐坏了,“昨天没留心,原来我们有这么多邻居!”
草原上没有树木,鸟儿们往往以人居为家,狼山下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竟然成了鸟儿们的集体宿舍。亦风又舀了一大碗米往雪地上一撒。鸟儿四散飞开,继而又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啄米,有只鸟儿还大着胆子在我肩上歇了一脚。鸟与人亲近得像童话。我赤脚踩在凉幽幽的雪地上,犹如置身仙境。
“多好的小屋啊!”我喃喃道,“就差格林了……”
“放心吧,等咱们安顿下来,就找他去!你快去穿鞋,准备开工!”
在草原长期生活,首先要解决的是取暖、饮水、电力。
我把屋外铲出一大片空地,将捡来的牛粪都敲成小块儿,铺开晒干以备烧火用。我收雪煮水,储存在水箱里。雪后的牛粪大多潮湿,烟大难燃。我好不容易生着火,又选了一些略干的牛粪放在炉子边烘烤备用,屋里烟熏火燎,待不住人了,我狼狈地躲出屋来。
“人烟”这个词真是贴切,有人就有烟。看着烟囱冒出的浓浓白烟像飞鹤流云般往狼山方向飘去,我的心绪也飘回了两年前,往日里在狼渡滩过冬的天鹅不知道今年去了哪里,曾经追着天鹅玩的格林如今也不知踪迹,小屋重新燃起了“人烟”,格林看得到吗?我坐在雪地上发起呆来。
趴在屋顶安装太阳能板的亦风又打喷嚏又咳嗽:“你发什么愣啊,我都快被熏成腊肉了。快把工具递上来!”
我恍然回神,把工具递上屋顶,仍旧忍不住抬眼看狼山。
“咦?亦风,那山梁上好像有个东西侧着身在看我们,是狼还是马?你站得高,瞅瞅!”
亦风隔着烟雾,也看不清—狼和马的外形都是尖耳朵、长嘴筒、粗脖子、尾巴下垂,山梁上远远看去,不到一颗米粒大,肉眼还真不好分辨。
我跑进屋到处拆箱找望远镜,等我出来再看时,那东西已经消失在山背后了。
“格林!格林!”我急了。
“呵呵,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来就找到格林了。”亦风爬下房来,拍拍身上的土灰,“这会儿是早上十一点多,不是狼的活动时间,况且扎西说过狼已经不在前山出没了,那个八成是马。”
“不对,不对!”我死盯着山梁,“就算其他狼不敢来前山,格林也一定会来,他很念旧,这儿有他的老屋,我们以前不是发现屋门上有狼爪印吗?格林来过!刚才也肯定是他回来了!”
“那咱们这些天就在小屋等着,如果真是他,他肯定还会再来!”
“好!呵呵,你把大白兔奶糖放哪个箱子了,别等格林来了才现找。”
下午时分,亦风在屋里调试着蓄电池,安装电源和照明。我正在屋里拾掇,就听马蹄踏雪声传来,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脆脆的拍手跺脚声,我俩顿时笑了—是泽仁。自从泽仁看见亦风每次出门进门都习惯性地跺脚拍手(启动声控灯),以为是汉家礼俗,于是每次找我们时也这么做。我们用藏语解释不清,也就随他了。
“亦风,来提水!”泽仁递给亦风一个装满水的塑胶加仑桶,又从马上卸下好几麻袋块煤,和亦风一起将煤堆在屋外。泽仁拍拍身上的煤灰说:“牛粪不禁烧,十分钟就得加一次火,昨天夜里冻傻了吧。掺和着块煤烧就持久了,能燃几个小时。”
亦风连声道谢。
泽仁摸出一串钥匙,往我手里一塞:“喏!给你。”
“干啥?”
“我的家门钥匙啊,是定居点的房子。定居点通了自来水、通了电,你们需要水就到我家去接,想吃肉了,大冰柜里有两头牛……你们还需要充电什么的,拿着钥匙进出方便。”
我们承情若惊,刚认识不久就把自家门钥匙给对方,城里人断然不会这么做的。我俩不敢接,可泽仁执意塞给我:“你们要是不拿着,我就只能天天为你们敞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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