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死了,冯公公还在呀!”
“太祖皇帝爷立有法典,太……”朱翊钧本想说“太监不得干政”,但一见母后眼睛瞪得铜铃儿似的,底下的话便缩了回去,改口说道,“太监只能替皇帝管家,治国还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冯保知道照这么顶下去,又得白赔一个下午。他眼下最切近的目标是把张鲸除掉,但李太后不发话,他又不敢先说。为了把李太后的话引出来,他又说道:
“皇上,你方才说的话,都是治国的大韬略,你能这样说,老奴听了高兴。老奴亲眼看到你长大,这绝不是摆谱儿的话,太后可以作证。记得皇长子在启祥宫出生那天,老奴高兴得直掉眼泪。一看到这白白胖胖的小龙蛋儿,咱就想起了皇上小时候的样子。太后还记得吗?皇上两岁时,犯了百日咳,每天夜里不睡觉,闹着要骑马玩,老奴只得哄着他,趴在地上当马。皇上你骑在老奴背上,双手搂着老奴的脖子,一骑半宿,老奴满地爬还不能停下,一停下你就哭。往往一个时辰下来,老奴两只膝盖在砖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只要能哄着皇上高兴,老奴打心眼儿里都不觉得难受。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间皇上也生孩子了,这叫老奴怎地不生感叹。皇上二十岁了,却已当了十年皇帝。张先生生前多次说你天纵英明,开创了大明王朝的中兴之象。老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今你亲自柄政三个月,斟酌轻重缓急,辨别是非瞀乱、善恶纷挈,都能恰到好处,这都是难能可贵的明主之风。但是,皇上做下的诸如开籍王国光、撤换戚继光等事,老奴一边看了,又觉得匪夷所思。但转而一想,却是有迹可寻。”
“迹在何处?”李太后问。
“皇上既然亲政,肯定是想重新谋划措置,把万历新政培植得比张先生活着的时候还要好。皇上想展现雄才大略,这是好事,是天下生民的福气。但皇上亲政后的吏治措施,容老奴斗胆说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被谁利用了?”仍是李太后问话。
“张四维。”
“这个张四维,”李太后撅着嘴,不满地说,“当初他入阁,不是张先生亲自推荐的吗?”
“是张先生亲自推荐,但人心隔肚皮,哪能样样都看得清楚?古时之奸佞,有搜罗美女误其国君者,有置毒于胙肉中,诬其太子者,这些人秽行恶迹未败露之前,哪个不是极尽谦卑之能事?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在隆庆皇帝爷面前,还不是一味的奉承?待到隆庆皇帝爷晏驾,这高胡子对皇上这位新主子,却是气势汹汹露了本来面目。如今张四维何尝不是这样?张居正在世时,他小心谨慎曲意逢迎,放屁都怕打出屑子来。但自担任阁揆以来,就迫不及待唆使门生连发劾折,对张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如此祸延干臣,毒及忠良,机枢失衡,欺诬可见,皇上岂能不谨慎思之!”
冯保的这席话,在胸中蓄之既久,一旦出口,则如银瓶泻水。朱翊钧此前从来没有听到冯保如此长篇大论议论国事,不由得对他的敬畏又增加了几分,就在他母子二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只见周佑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李太后问他:
“你有何事?”
周佑站在门口说:“遵皇上的旨意,游艺斋里的戏台子已经加宽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来请示,今儿晚上南京戏班子来演出,要不要动用他们的乐手。”
不等朱翊钧开口,冯保抢着回答:“南京来的戏班子,琴箫笛鼓一应儿配齐了,教坊司的乐队就用不着了。”
“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复命。”
周佑说着车转身出门,刚跨过门槛儿,听得朱翊钧喊了一声“回来”,忙捉住脚,复又进门。朱翊钧对他说:
“传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禀武清伯李伟、定远伯王伟、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等,今晚上都带家眷,进宫来陪两宫太后看戏。”
“奴才遵旨。”
周佑颠颠儿去了。李太后见儿子始终不忘几门至亲,心中自生了温情。又见他使唤底下奴才,显得从容威严,便觉看惯了的“小皇上”到底是长大了,叹了一口气,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说:
“钧儿,冯公公是你的大伴,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够取代的。也惟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龙鳞’。他说你对张四维偏听偏信,咱看你那样子,倒是不服气。”
“母后,朕对大伴的话,从来都是用心来听。方才的话,儿的确有如灌醍醐之感。不过,大伴今儿个当您的面,才说张四维的不是,此前,从来没听他扬声儿。”
朱翊钧这几句话以守为攻,倒把冯保弄得很尴尬。他知道绕过皇上去找李太后已是多有得罪,但这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此时只得赔小心说:
“皇上,你方才吞回去的那半截子话,奴才心下明白,洪武老皇帝开国时就有明示,内廷太监不得干政,老奴若主动向您道张四维的不是,岂不有干政之嫌?”
“大伴行事倒是极有分寸,朕也懂得咎取一时,怨接千载的厉害。”朱翊钧明是褒奖暗是揶揄,“昨日,张四维给朕写了一个密帖,专道你的不是,咱一看荒诞不经,随手就撕了。”
“他说的什么?”李太后问。
“他说,大伴派人到山西蒲州他的老家,鬼鬼祟祟要挖他的祖坟。”
“挖他祖坟做甚?”
“外头人哄传,张四维拜相,是因为祖上坟茔葬到吉壤上,挖了他的祖坟,就破了张四维的宅揆之命。大伴,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直胡说八道!”冯保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漏风,张四维借此到皇上面前告状,顿时恼羞成怒说,“这张四维身为阁揆,竟编造出这等谎言蒙骗皇上,究竟是何居心?皇上若相信这无耻谰言,老奴只得辞职。”说罢,竟自伤心落泪。
李太后一听,也觉得挖祖坟这一招儿阴损,但她不相信冯保会这么做,于是偏袒说道:
“张四维家的祖坟,可能被人挖过,不然,他不会无中生有写揭帖给皇上。但是,若把这罪名安在冯公公身上,则未免张冠李戴。”
朱翊钧趁机装好人:“是呀,儿也不相信,所以并未追究。”
李太后抬头看看窗外,树影儿已经西斜,也不想再争论下去,干脆对朱翊钧交代说:
“过去做过的事,凡是不恰当的,能补救的尽量补救,不能补救,也要吸取教训。今后,遇上大事决断,吃不准的,还是问问冯公公,他毕竟在先帝大行前,与张居正等同受顾命,对你始终没有二心,你记住了?”
“记住了。”朱翊钧小声回答。
“还有,”李太后接着说,“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咱看这个人心术不正,比当年引诱你的孙海、客用还要坏,你马上把这个人逐出大内。”
“这是为何?”朱翊钧大惊。
李太后碍于做母亲的身份,不好揭露张鲸为儿子买缅铃的事,只气咻咻地说:“你自己差张鲸做了什么事,还用得着问别人?”
正在朱翊钧懵懂不知所措时,冯保接李太后的话又道:“太后说张鲸比当年的孙海、客用更坏,是有确凿证据。放下这个不讲,单论张鲸的品性,他也不适宜再待在皇上身边。皇上,老奴观察张鲸好几年了,此人聪明伶俐,但心术不正,最近与张四维勾勾搭搭,最为可恨。内廷太监不得与外廷官员交结,这也是洪武皇帝爷的祖训!”
李太后接着说:“钧儿,冯公公的话说的是。这个张鲸,咱从今以后,再不想见到他。”
“老奴已经想好,比照当年处理孙海、客用的旧例,将张鲸发往南京孝陵种菜。皇上,你意如何?”
冯保挟太后之威,已是明显地逼宫了。朱翊钧心有不甘,却又不敢抗拒,只得支吾道:
“好吧,这事儿,明天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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