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讨教什么?”冯保乜着眼,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张四维很不受用,但他强忍着,想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丧门星对付过去。于是双手按膝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该讨教的地方多着呢。譬如说,咱每天总要替皇上拟几道票,有的票好拟,有的票就让咱颇费踌躇。往常咱见着张先生,遇有疑难处就写揭帖求见皇上。皇上也总是及时在云台召见。咱如今碰到同类事情,也给皇上写过求见帖子,但皇上总是批一句‘先拟票来’,不肯给机会听咱奏对。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里头吃不准。这样的事情,咱不请教老公公,还能请教谁呢?”
冯保不知道张四维说这席话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还是皇上还不习惯把他张四维当首辅看待。冯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问道:
“你是说,你当了两个月的首辅,皇上还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你?”
“见过两次,都是在元辅太岳先生的治丧期间,且都是内阁三位辅臣一同见的,所谈也仅只限于太岳先生的丧事,以后就没有召见过了。”
“云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不肯见你,一定别有所因。”冯保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口气问道,“凤盘先生,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
张四维见冯保着了他的道儿,心里头暗暗高兴,表面上却哭丧着脸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得罪皇上?”
冯保嗤地一声冷笑,讥道:“你的小心谨慎,老夫是领教了的。”
“冯公公,您这话……”
冯保的怒气终于爆发,只听他斥道:“往常,老夫打个咳嗽,你就跑过来嘘寒问暖。这一回元辅张先生过世,老夫为他治丧,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场,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门安慰几句,惟独就见不着你的影儿。老夫知道你当了首辅,身价儿高了!”
冯保夹枪夹棒不留情面,张四维听了好不尴尬。其实,乍一听说冯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张鲸拦住了他,张鲸说:“皇上如果知道你与冯保拉扯得紧,立刻就会对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礼盒儿到冯府探视,但这等内情又怎能捅出来,他只得支吾着说:
“咱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让管家代咱过去,给老公公请安。”
“你那管家来了不假,还送了一盒长白山的老人参,一床日本国产的鹅绒褥子,这都是贵重物品,老夫还得感谢你。但感谢归感谢,老夫心里头却还是惆惆怅怅的。这年头儿,人情比黄金更宝贵,老夫哪稀罕你的财宝?要的,还是你过去的那份情意。凤盘先生,你总不能一阔脸就变吧!”
冯保提起葫芦根也动,不给张四维一点儿面子。张四维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还惮着冯保的威势,只得一味地赔小心:
“老公公,您这是多心了,咱这些时候的确是忙……”
“忙什么,忙着走马换将是不是?”冯保呛道。
张四维脸上有些挂不住,微讽道:“老公公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走马换将,咱走谁的马,换谁的将啊?”
“换太岳先生的将嘛!”
“太岳先生对咱多年栽培、提携,咱感他的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过河拆桥?”
“如果你真是这样做,皇上对你就不会如此冷淡了。”
冯保这是说的一句气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四维便猜测冯保今日这般有恃无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么旨意,顿时心里发怵,也顾不得尊严,竟觍着脸问:
“老公公是说,皇上对咱产生了误会?”
“不能说是误会,应该说是事实。”冯保索性一唬到底。
“什么事实?”张四维眨巴着眼睛。
冯保问道:“你出掌内阁,拟的第一道票是什么?”
“第一道票,”张四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悟,明白冯保今番前来兴师问罪的原因,便答道,“是关于潘晟入阁的事吧?”
“潘晟为何不能入阁?”冯保单刀直入问道。
“咱对潘晟素无成见,当年咱任礼部尚书,潘晟任礼部左侍郎,两人还相处得极好,”张四维生怕引火烧身,此时竭力推卸责任,“但是,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人的弹劾本子呈到皇上那里,皇上责臣拟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欢潘晟,故拟了那道票。”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欢潘晟?”
“皇上让咱拟票,事先不作任何交代,这种态度,本身就说明问题。”
“你方才说要请教老夫,看来你对帝王心术的揣摩,已炉火纯青了嘛。”冯保讥刺一句,复又问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荐的吗?”
“知道。”
“知道了还如此拟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当作何感想?”
“这……雷士祯、王继光那两道本子,列举潘晟贪墨罪状,并非捕风捉影。”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年头,要想在哪个人身上找几个毛病出来,还不容易吗?关键是有没有人成心和他作对。如果有人想揪你凤盘先生,你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
这几句话很有威慑力,张四维不寒而栗,却仍辩解说:“问题主要出在雷士祯、王继光的本子上。”
“凤盘先生,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不知道雷士祯是你同乡,王继光是你门生!”
“这……”张四维一时语塞。
冯保瞧着张四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忽地又想起在白云观抽的那一支下下签,又愤愤然言道:
“十年前张居正从高拱手上接过宰辅台印,才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人看到了万历新政的种种气象。何为万历新政?简略言之就是一句话: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凤盘先生,你如今从张居正手中接过宰辅之印,差不多也两个月了,你让人看到了什么呢?如今恰与张居正执政时情况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这岂不令人痛心!”
冯保说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张四维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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