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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 论政时冷面却如霜(第4页)

“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中回来,长吁短叹睡不着觉,便拉着贾水儿喝酒聊天,看到变天了,胡本杨就唠叨着说,朱衡大司空这一大把年纪,若弄到左掖门,会不会出人命?一边说,一边还骂吴和做事阴损。贾水儿当时并不明白胡本杨说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喝醉酒说胡话,直到朱衡出了事儿,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吴和的主意,而且是在冯保家定下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贾水儿怎么可能告诉刘炫?”

“这个我没有细问,但这么大的事,刘炫决计不敢乱说。”说到这里,李义河咧嘴一笑,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刘炫是个人精,他说,若是中官把他骗到左掖门,他保证冻不着。”

“是吗?”张居正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李义河坐在那儿已是喝干了两壶茶水,这会儿又让侍应续满一壶,咕了几口,接着说道:

“刘炫是工科给事中,工部尚书出了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问明朱衡去左掖门走得太急,只穿了丝棉袄子,这哪能抗北风啊。他说,他从小就知道,御寒得穿兽皮袄子。而且,兽皮也有分别,若是羊羔儿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袄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过于四更五更,若想抗过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袄子。一听这席话,就知道刘炫是官宦人家长大的,不懂生活的艰难。朱衡虽然贵为大司空,平常却节俭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袄子,得五六十两银子,他哪里舍得……”

李义河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却发现张居正根本没有听他的。而是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想心事,也就把话头打住。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侍应又提着铫子推门进来续水,带进一阵风来,吹得宫灯略略有些晃动,摇曳的灯光让张居正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袋,问李义河:

“你怎么不说了?”

“你不听,我说它干吗。”李义河回道。

张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说道:“不谷方才在想,这刘炫获得的情报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处置,尚须三思而行,你方才说,刘炫已去过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贾水儿的话告诉了朱衡?”

“没有,”李义河打了一个茶嗝,舔了舔嘴唇说道,“刘炫一心想写本子制造轰动,哪会先泄了这天大的机密!”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幼滋兄,刘炫找你讨见识,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里是找我讨见识,”李义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过我探探你首辅大人的口气。”

张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着李义河,一本正经地说:

“事关重大,不谷想先听听老兄的高见。”

“我嘛,”李义河略顿了顿,爽然答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本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屣,此风不杀,万历朝就开了危险先例。长此下去,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讲过,自今年始,要推行财政改革。这财政改革无非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竟高达八十万两,这不但没有节流,反而是狮子大开口。如果不向皇上说明事体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义河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张居正听罢摇摇头,回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么是两回事?”李义河据理力争,“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

见李义河振振有词,除了激愤却没有独立见解,张居正便拿话“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场待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像那些青年士子,说话意气用事。”

李义河一时揣摩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咕哝道:“意气用事也并非全是坏事,人心中存一点意气,才不至于失了读书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兄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党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暧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

张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义河,却没想到招来李义河一通议论,反被他抢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的人,除了李义河,断没有第二个。这位威权自重的首辅平常听惯了顺耳的话,现在当面被人数落,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讥诮地评了一句:

“幼滋兄这一番话,听来真如轰雷贯耳啊!”

李义河也感到方才话说得过火,心生悔意正思补救,便觍着脸回道:

“我是个直肠子,话说得难听,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这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居正随口谑道,想了想,又说,“你刚才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历朝历代,宫府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宫府之强弱,原也因人而异。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势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

“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宅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

“这倒也是,”李义河颔首称是,但仍不免担心言道,“小人怀利,君子怀忧,叔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但若与阉党沆瀣一气,亦终非人臣之正途。”

“说得好,”张居正击节赞道,“但要记住,三军夺帅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乐趣嘛,不然,老子为何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张居正说罢,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李义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张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讨论这些“玄学”,只抄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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