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正这么说着,又见一位吏目从门里走出来,高声嚷道:
“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
“来了。”
答话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说“穿连裆裤”的武官,他这会儿正急匆匆朝前走。
“轮到你们领货了。”
吏目说着正要转身进去,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
吏目站住了,瞧着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这官阶更大的势派,连忙堆下笑来,拱手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
亲兵迅速递了一张名刺过去,吏目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
锦衣卫与东厂,是由皇上亲自主管的两大情治机构。锦衣卫比东厂权势更大,因为负责保卫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驾侍卫的“御林军”,也归锦衣卫管辖。而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负责京师治安的常设机构,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负责。只要提起它,公门中人就不寒而栗。所以,吏目看过名刺之后,虽然对这个从五品的副千户瞧不上眼,但对“北镇抚司”却不敢马虎,于是小心问道:
“请问章大人有何事?”
“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司衙的胡椒苏木领了。”
“这……”吏目看了看广场上黑压压的人,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铜浇铁铸的,嗯?”
章大郎盛气凌人说话生戗,吏目还在踌躇,已挤到前面来的南大营那位武官说:“章爷有事,咱们让他。”
“对,咱们让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
见这些平日强五作六的军爷们这会儿不分高低贵贱都一条心地让着章大郎,吏目才感到这位“副千户”大有来头,再也不敢怠慢,忙跑进去传信,一口气工夫又跑回来,对章大郎点头哈腰说道:
“章大人,请进!”
章大郎鼻子里哼了一声,噔噔噔几步上了青石台阶,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对广场上的军爷们挤眼说:
“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
章大郎随着吏目进了大门,绕过照壁,便是过堂,由过堂往左,是储济仓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几座库房。过堂里,先已站着两名九品官员等候章大郎的到来,他们是储济仓大使王崧、户部观政金学曾。吏目对双方作了介绍。王崧知道这章大郎的来头,因此表现得特别谦恭,尽管忙得团团转,他还一定要请章大郎到官廨叙茶。章大郎也不推辞,到了廨房坐下,呷了一口茶后,开口问道:
“你们储济仓里,藏了多少胡椒苏木?”
各仓储里收藏的物品及数量,属于机密,不可轻与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着,打马虎眼说:“有一些,咱这储济仓,除了胡椒苏木,也还保管另外几种物品。”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你这儿都有?”
“不不不,那些值钱的物品,不归储济仓保管。”王崧听出章大郎口气不大友好,连忙引开话题,“章大人,你就在这里歇息喝茶,贵司衙的折俸,卑职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
王崧说着就要起身,章大郎连忙喊住他,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本官要亲自去。”
“这样更好,那就请章大人挪步。”
王崧领着章大郎来到称房,斯时章大郎带来的司务已办妥了账面手续。北镇抚司衙署中有品级的官员差不多两百多位,核实下来,胡椒苏木两种每样都超过千斤。几位差役拿来麻袋正欲装,章大郎又把他们拦住,说道:
“慢着,哪能这样装。”
几位差役住了手,望着王崧听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茬儿,心里头颇为紧张,小心翼翼地问:
“章大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办理?”
章大郎问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可带来了?”
司务答:“带来了。”
章大郎转向王崧,说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一份一份地称好,装好。”
“这得多长时间?”王崧面有难色,支吾道,“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
“咱不管别人,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章大郎态度蛮横故意刁难,王崧隐忍着不敢理论,转而问站在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学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处置?”
这位金学曾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双小眼睛总是眨巴个不停,让人体会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放榜后不久,就分来户部观政。所谓“观政”并非实衔,只是官员等待分配的一种过渡。大凡一个新科进士,一时无法分配,吏部便让他到各大衙门临时学习政务,观政一名由此而来。分到刑部则称刑部观政,分到兵部则称兵部观政,如此类推。观政虽挂级别很低的九品衔,但并非所部的正式官员,只是一个闲曹。金学曾来户部待了不到一个月,已是岁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忧三年。今年三月期满启程来京,一路游山玩水,到户部报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庆皇帝大行,各衙门乱成一锅粥。吏部文选司给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户部继续观政。户部新旧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编人员,所以也没有人管他。佐贰官让他临时到度支司帮忙。因房子太挤无法安插,司郎竟让他这个有“品”的官员到书算房和八个吏目挤在一起,在门口处支张桌子安身。他也不计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们混了个脸儿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书算房里摆龙门阵,说了京城说外地,说了大内说衙门,从官场说到赌场,从窑子说到书院。指东道西说咸扯淡,把他满肚子杂碎尽行抖搂。吏目们虽然都是见多识广的京油子,却无不折服于他的口辩之才,每日里竖着耳朵听他棉布丝布地乱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国光上任之后,整饬部治,又是盘存又是清账,各司科顿时都忙得一塌糊涂。吏目们再无闲空来享耳福了,金学曾倒也知趣,一连好几天在书算房里免开尊口,去文牍房里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恰在这时,上头决定胡椒苏木折俸,度支司须得派一个人前往储济仓监理此事。这是个鬼不缠的差事,谁见了都躲。司郎早嫌这个没事干的游神碍手碍脚,于是就把这差事委派给他。金学曾闲得无聊,因此乐得前往。储济仓往外发放物品,每一笔,都得有三个人签字。一是发放方的管仓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监理方。按理说,章大郎寻衅,本与他金学曾无关,但王崧既然问上脸来,心知他这是转移矛盾,却也不得不答:
“依卑职看,还得按章程办事。”
章大郎睃着金学曾,心中忖道:“这大概就是刚才那位官员咒骂的金观政了,瞧他贼眉鼠眼,就不是个好东西,待老子调教调教他。”于是故意大惊小怪地嚷道: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
金学曾脸色一沉,问:“章大人怎么如此说话?”
章大郎用折扇敲了一下金学曾的肩膀,以一种侮辱的口气说:“咱章爷从进这储济仓的大门,就看见你耗子样跟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嘴巴却是个死的。王大使,这人是干啥的?”
王崧回答:“回章大人,这位金大人是户部观政,度支司派来的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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