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来,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这样,曹侍郎那里也送一桌过去。”
张居正吩咐完毕,便与高拱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驿丞忙乎完毕退了下去,只剩下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着酒席。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一边给高拱斟酒一边说道:
“元辅,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
两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趁张居正斟酒的当儿,冷冷说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吗?”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辅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让我知道吗?”高拱狠狠瞪了张居正一眼,愤愤地说,“叔大,对天起誓,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
“元辅,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说道,“你与阉党结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了蛛丝马迹让人看到。”
张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他却依然不温不火。夹了一口菜到嘴中细嚼慢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他这才慢条斯理答道:
“元辅,你眼下心境仆诚能理解。但你说仆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赶来送你,原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正欲接着说下去,忽听得外头传来喧哗之声。两人一时都扭头看去,只见一素衣女子已闯进花厅,欲进到宴会堂里来,却被守候在那里的高福拦住。两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声叫道:
“高福,让玉娘进来。”
高福一松手,玉娘趁势就闯进宴会堂,望着高拱喊了一声“老爷”,顿时珠泪滚滚,跪倒在地。
这突遇的情景让张居正大吃一惊。他定睛细看跪在酒席前的这位年轻女子,只见她天生丽质,面容娇美,虽然泪痕满面污损了淡妆,倒更能引发别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元辅,这女子是?”张居正问了句半截子话。
高拱心中也甚为诧异。自那夜让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后,他的内心中也不再记得起她,可是没想到玉娘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玉娘,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玉娘哽咽着回答:“昨夜里奴家听说了老爷的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爷们拦着不让奴家进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说老爷已动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辆骡车随后追来。”
玉娘哀哀戚戚,让高拱大受感动。冰刀霜剑的世界,难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离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让她坐到酒席上来,指着张居正对她说:“玉娘,这位是张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个万福,又含羞地问:“老爷,这是哪个张先生?”
“张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张居正?”玉娘顿时两颊飞红,杏眼圆睁,愤愤然问高拱,“老爷,不就是他抢了你的首辅之位吗?”
“女孩儿家懂得什么!”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兴地说道,接着对张居正说,“这个女孩儿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绍给老夫,让她照应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这等艳福,故狠心把她送进了寺庙。”
他定睛细看跪在酒席前的这位年轻女子,只见她天生丽质,面容娇美,虽然泪痕满面污损了淡妆,倒更能引发别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您这是暴殄天物啊!”张居正本想对高拱调侃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平心而论,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会上,京城的名姝丽女,张居正也见得不少。但像眼前这位玉娘如此温婉脱俗招人怜爱的,又极为少见。虽然玉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他也并不计较。看到玉娘对高拱一往情深,他内心中不免对高拱大生醋意:这老家伙,表面上一本正经,没想到却金屋藏娇,还诳我说要送到寺庙中去。
刚才还像斗鸡样的两个男人,因为玉娘的来到,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了。高拱大约也猜得出张居正此刻的心境,笑着问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语,好像不信老夫刚才所言?”
“正是。”张居正也不掩饰,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元辅南归,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赶来,就是要陪老爷回家。”玉娘暂掩悲戚,趁机插话说道。
“好,好。”张居正贪看了玉娘几眼,羡慕地说,“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弃也。来,元辅,为你的艳遇,我俩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俩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细心人听得出来,这笑声很勉强。两人碰杯后,高拱对玉娘说,“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玉娘红着脸问。
“唱曲儿用的。”
“啊,老爷说的是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高福,去骡车上把玉娘的琵琶取来。”高拱朝门外喊了一句,高福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了琵琶过来,高拱又说,“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咱们唱上一曲。”
“奴家理会。”
玉娘答过,便把坐着的凳儿挪开了些,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指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琮琮的乐声顿时流出,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玉娘开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蝉鸣在树日影儿堕。
两位相公堂上坐,
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
玉娘先唱了这几句导板,声音不疾不徐,却先已有了三分凄怆,两分萧瑟。张居正心下一沉,再不当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听她弹唱下来:
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
皇城中尔虞我诈,
衙门内铁马金戈。
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
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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