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也起身还了一礼,坐下说道:“你就是一如师父!久仰久仰。听说你在昭宁寺开坛讲授《妙法莲华经》,京城善男信女蜂拥而至,把个昭宁寺挤得水泄不通,可见一如师父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弥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贫僧的功劳。”
冯保转头问坐在一如对面的孟冲:“孟公公,你今儿个向一如师父请教什么?”
“一如师父为我讲授《心经》。”
“《心经》?好哇,讲了多少?”
“讲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才讲了第一句,”孟冲挠了挠后脑勺儿,想了想,结结巴巴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就这一句。”
“请问哪五蕴?”冯保跟着发问,见一如和尚准备回答,他连忙摆手制止,笑道,“我是问孟公公的。”
“五蕴,哪五蕴?我刚才还记得,”孟冲一时记不起来,又拍脑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这木疙瘩脑袋,左边捡,右边丢,硬是记不全,只记得第一蕴是个色字。”
“对,色、想、受、行、识,是为五蕴,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一如师父?”
一如点点头:“冯施主说得一字不差。”
“请教一如师父,五蕴皆空,这个空当指何讲?”
冯保神情专注地望着一如和尚,仿佛他今晚是特意来这里请教佛法似的。一如师父两眼微闭,悠悠答道:“《心经》里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请教一如师父,告子所言之色,与《心经》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还是两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两回事。”一如师父睁开眼睛看了冯保一眼,又缓缓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经》之色,乃大千世界诸般物相。亦有‘质碍’之意。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触,皆为色。《心经》之色包含了告子之色,所以说既是一回事,又是两回事。”
“那么,色为何就是空呢?”
冯保问话的口气虽然恭敬,但细心人仍能听出有考问的意思。一如师父并不计较,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容答道:“五蕴之中,尚分两法。第一蕴为色法,其余四蕴皆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诸般物相,心法乃众生本体感悟之道。五蕴皆空这一句乃整个《心经》关键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没有任何一件一成不变,就说冯施主你,童年时的样子现在已无法追回,入宫前和入宫后也大不一样,昨日之你与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请问哪一个时间的冯公公是一个真我呢?如果你认为当下坐在这儿的冯公公是真我,那么过去所有时日的冯公公岂不是假的吗?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总在变幻之中,这叫无常,无常生妄见。往往我们认为的真,其实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实的体性,所以说,色即是空。”
一如和尚隐约感到冯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释《心经》之机加以规劝。冯保向来心细,哪会听不懂一如话中的玄妙。一如话音一落,他就说道: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一如师父这么一解释,我冯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一如微微一笑,说道:“冯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这样,不会对《心经》如此熟悉。”
“一如师父这是过奖了,我这点东西,是从主子那儿捡来的。”冯保说着,看着木讷坐在一旁的孟冲,又接着说,“孟公公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的生母贵妃李娘娘,在宫里头被人称作观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来,必定焚香净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经》,如今,她抄过的经文,怕要码半间屋子。”
“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苍生的福报,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赞叹。
冯保接着说道:“前几日,贵妃娘娘还把我找去,说是要为皇上找一个替身剃度出家,并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准备把这几天忙过了,把京城各大寺庙的高僧都请来共同进行这件事,到时候,还望一如师父能够参加。”
“阿弥陀佛,贫僧愿躬逢其盛。”一如答过,他感到冯保夜访孟冲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待在这里,遂起身告辞。孟冲还想挽留,冯保却说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今晚就先让人送一如师父回昭宁寺安歇。何时想学了,就坐轿子过去,或者再把一如师父接过来,也不差这半会儿工夫。”
孟冲害怕冯保在这里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牵制。见冯保如此婉转逐客,也没了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宁寺。
一如刚离开客厅,冯保听着笃笃而去的脚步声,回头来问孟冲:“孟公公不是相信道教吗,怎么又改信佛教了?”
孟冲一听话中有话,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紧张地说:“冯公公真会开玩笑,我哪信过什么道教?”
冯保冷冷一笑,讥刺道:“你既压根儿没信过道教,为何要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还推荐给先帝?”
“这……”
孟冲一时语塞,他偷偷觑了冯保一眼,心里头更是突突地打鼓。刚才在一如面前,冯保春风拂面,谦逊有加。如今虽然还是一张笑脸,但却是笑里藏刀,孟冲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冯公公,你知道,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们哪能推诿?”
“理虽然是这个理,但凡事总得想个后果。”冯保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孟公公,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想给你透个信儿。”
“有什么祸事吗?”孟冲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是不是祸事,我说出来,孟公公你自个儿揣摩。”冯保狡狯地眨眨眼,接着说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先帝在的时候,你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确让先帝满意,但是,你却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
“谁?”
“李贵妃。”
“她?”孟冲倒吸了一口冷气,紧张地问,“冯公公,贵妃娘娘她说什么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宫,数落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弄进宫来,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第二,你偷偷领着先帝乔装出宫,跑到帘子胡同找娈童,让先帝长了一身杨梅疮;第三,你把四个小娈童化装成小太监弄进宫来,被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皇上瞧见了,你又指使钟鼓司杀人灭口,弄死了那个王凤池;第四,也是贵妃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引荐给先帝,还弄出征召一百双童男童女配制‘阴阳大补丹’的闹剧。先帝英年早逝,就因为你这一系列的馊主意。”
冯保娓娓道来不见火气,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孟冲听来都如巨雷轰顶。冯保一席话说完,孟冲已如木头人一般,惟一证明他是个活人的,是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冯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有一种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着嗓门儿说道:
“孟公公,你怎么不回话呀?”
“啊,”孟冲如梦初醒,定了定神,然后哭丧着脸说道,“冯公公,你也别绕弯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让你传旨来了?”
“传什么旨?”冯保一愣。
“赐死呀,”孟冲撩起袖子往脸上连汗带泪胡乱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宾天之日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看孟冲这副德性,冯保差一点没笑出声来,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说道:“皇上昨日刚登基,还顾不上下这道旨,但我听李贵妃的口气,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冲打入十八层地狱。”
孟冲噙着泪花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无需辩冤了。不过,冯公公你也清楚,你数落的那四条罪状,条条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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