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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龙小传(第2页)

他又说:“要不明天我们一起采石矶,好好玩一天,再把你送回南京。”

我满意地点头答应。

5

我和王晓燕挥手作别,她不能理解我就此不走了,我也没有多解释。看着他们缓缓朝高速入口开去,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陈尚龙说:“我跟顾主任约好三点,先去我家看看。”

我钻进陈尚龙宽大但便宜的越野车。车子咆哮着往前冲去,后面跟着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几个小伙子挤在里面。这轿车像极了前面越野车的小弟,非常亢奋,使劲发出很大的噪声,跃跃欲试。两辆车在乡村小路上拐来拐去,我一会儿就不认识路了,也不认识周围的景象了。对于老家一带,我原本就不是特别熟悉,如今它经过改造,对于我就是双重的陌生,到这里和到火星没有区别。

经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时,陈尚龙指着左手边宽阔的水面说:“这个鱼塘现在我包下来了,里面全是好鱼。”

眼前的鱼塘似曾相识。陈尚龙说:“就是以前我们来玩的水库,后来周围拆了,水库还在,荒了好几年,前两年我包下来,把它一直扩展到江边,高科技养殖。”

“怎么高科技?”

“鱼塘边上装了很多仪器,有测水温的,有监测鱼饿了还是饱了的,仪器显示出各种数据,我们就根据数据来喂饲料,加温降温什么的。”

“你说得我都想住到里面去了。”我看着安静的水面说。

“每隔一阵子,我们就用一艘小船在水里来回开,螺旋桨使劲打水花,让鱼在里面到处乱窜,这样不是有活力嘛!”

“生于忧患养殖法。”我说。陈尚龙哈哈大笑。

在一幢夸张的建筑前,陈尚龙大叫:“到了,下车!”我看到一幢来路不明的楼房,第一层大约是得克萨斯风格的;第二层疑似北宋风格;第三层有点儿像南美洲战时风格,颜色花哨,但千疮百孔的样子。最关键的是,这幢楼房居然是三层的,在本地民居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少数村官、老板之类的房子也是三层,但都低调地往地下发展,第一层的一半露在外面,看上去比两层楼高,足够谦卑又不失优越。陈尚龙家则是满满的三层,如果有地下室,那就是四层,如果有阁楼,那就是五层,我羡慕不已,开玩笑说:“这个房子卖给我吧,我如果住这里,就专门拿一层做健身房,再专门把顶层拿出来做朗诵场地,排满沙发,供二十来个真假诗人抽烟喝酒,直面风雨。”陈尚龙说:“你有时间住回来我就卖给你,我一直劝我妈住到小区里去,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院子很大,当陈尚龙的老母亲沿着院子的中轴线迎向我们时,我仿佛看到了她背负着宽阔的时间和空间。她居然还健在,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她至少有七十岁了,陈尚龙是她的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哥哥,陈尚虎,死了;再往上还有一个姐姐,陈尚梅,已经回到了老家亳州,七八年前,当我和陈尚龙还在读大学时,陈尚梅就已经有了孙子。我问过陈尚龙,“为什么你们兄弟姊妹三人都隔着十几岁呢?”陈尚龙回答说:“先有的姐姐,但父母想要儿子,就继续生,在陈尚虎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那为什么还要你呢?有了陈尚虎就儿女双全了,你纯属多余呀!”

“有了陈尚虎,陈尚梅也出嫁了,他们就又想要个女儿。那就继续生,在我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我有点儿惊悚:“那夭折的两个,是男是女?”

“第一个是女的,得病死的。夭折的第二个是个儿子,长到五岁,淹死了。至于流产的两个,没法检查是男是女。我应该是排行老七,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四十岁。”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对夫妇为什么如此这般地不断生孩子,而且在经历过流产和夭折这么大打击之后还能一切如旧。后来我知道,我的外婆也累计怀了十个孩子,流产四个,一个十二岁时淹死了,留下舅舅、姨妈和母亲五人。这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大概也是很低的了,但陈尚龙家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三,这些数字背后,是大面积的死亡。后来,我的父母想要一个女儿,结果七个多月流产一个之后继续努力,第二年就生下了妹妹,也就是说母亲在两年的二十四个月里怀孕了十六个月。生命力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我们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陈尚龙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的八仙桌边,继续剥大蒜,这件事她做了几十年,可能再也停不下来了。在漫长的艰难的日子里,大蒜成了陈尚龙他们家伙食的亮点,甚至成了精神上的寄托。我们喝茶,抽烟,沉默。我问陈尚龙:“除了鱼塘,还搞什么?”

“想开一家饭店。”

“别开,你开饭店很容易亏本。”

“我开了就能确保不亏本,我苦恼的是,仙人矶镇每家像样的饭店都跟我很熟悉,我开饭店,他们不就混不下去啦?”我笑笑,一半是呼应他的义气,一半是讽刺他太自作多情了。陈尚龙从高中开始做生意,他的眼光、专注和手段都不可否认,我跟着他混吃混喝近十年,对此很清楚,但生意过程中的厌倦和生意开始之前的犹豫也让他始终没有特别大的起色,只能算作小老板,无法登堂入室。

我站起来说,看看。于是我们一层层看过来。走到三楼露台上,我看看南边,是壮观的开发区,一幢幢安置房和厂房拔地而起,巨大的脚手架像一只只指挥棒那样主导着本地的旋律。看看北面,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村庄,但村子也在缓慢变化,变高,变旧,从匮乏的漆黑变成空洞的苍白,房屋和房屋之间的树木让一切柔和了很多。还是村子,还是我们当年出没的地方。陈尚龙家横跨拆迁和不拆迁的界线,即是开发区的尽头,也是残存的村庄的尽头。西面是丘陵和长江,东边是丘陵,随后就是高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能不能看到陈尚龙家这一景观。

“你准备带什么到顾主任家?”

“什么都不带,不能害人。”

“那你怎么办事?”

陈尚龙笑笑说:“这个。”他掏出一个信封让我捏一下。卡,很厚。陈尚龙说的什么都不带是指茶、烟、酒、补品、玉石、字画之类的实物。我对陈尚龙说:“你其实可以做这个生意。”

“什么生意?”

“帮人送礼。帮人打听送什么好,帮人送过去,帮人盯着效果,最后收钱。”

陈尚龙低头没说话,往楼下走,我们再度钻进宽大的越野车,朝开发区人工湖边上的湖景佳苑开去。因为要去拜访大人物,车子似乎低调了许多。我闭着眼睛,又要睡着了。

很快,我们停下,陈尚龙一挥手,两辆车掉头,不见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在午后灼热的阳光底下朝小区深处走去。陈尚龙说:“最恨这种大得没边的小区,出一次门都很麻烦。”

“那是因为你没开车到楼下,就算骑个助力车也不觉得多麻烦了。”

陈尚龙说:“你说的代人送礼,我觉得不行。这里是熟人社会,送礼的收礼的都熟悉,不需要我做中介。外地来这里的,需要中介,但这些人一般都没什么钱,我能落多少。”

“你可以当成第二或者第三副业来做。你不也是外地过来的,你最知道该怎么帮助外来的人早点办成事。”陈尚龙不再说了。我补充一句,“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搞得跟同乡会、驻京办一样。”

6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和我们十年前一样,傻,又自命不凡。陈尚龙说:“顾伟前,你老头子呢?”

“临时出去了,他让我跟你打个招呼。”

看来顾主任没有对儿子交代让陈尚龙直接走人,还是留下礼物再走。顾伟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很凉爽,简直犹如冰窟一样。昏暗的客厅里电视屏幕闪烁着,特别刺眼,一个姑娘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

顾伟前说:“坐,陈尚龙,别客气。”看看我说,“这位是?”

“我表哥牛山,也是仙人矶的,你不认识,你老头子认识他跟他爸爸。”陈尚龙说着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我坐在他旁边,沙发上的姑娘站起来,扭着身子看着我们,而顾伟前站着,似乎马上就要把我们送走了。

我看到桌上有烟缸,点根烟抽了起来。陈尚龙连忙拿根烟给顾伟前递过去,顾伟前看了一眼那姑娘,点着烟,也坐了下来。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抽烟,但不说话。那个姑娘再次背对我们,拿着遥控器换台,电视屏幕开始快速闪烁。

陈尚龙说:“我们打牌吧!”

桌子上散着一副扑克,好像刚刚打完。顾伟前走到姑娘面前说:“小叶,打牌呀?”小叶看了一眼,说了句什么,继续摆弄遥控器。顾伟前说:“打牌,三缺一呀!”小叶站起来,走过来,坐下,对陈尚龙说:“抽根烟。”

我们坐好,顾伟前拿出了四瓶冰冻矿泉水。我问顾伟前:“这位是你什么人?”顾伟前脸一红说:“是我同学,叫叶芳芳。”陈尚龙开始解释怎么打,输赢怎么算,钱怎么算。我看了眼叶芳芳,她也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我,显然我们没有想到会赌钱,但我们都没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陈尚龙和我先赢后输,顾伟前、叶芳芳赢了好几百块。很快,四个人抽掉了三包烟,客厅里的气味有点儿浓得化不开。我掏出第二包烟,陈尚龙拿出三包烟,给他们一人一包,顾伟前站起来,把窗帘拉开,推开窗户透透气。他有点儿紧张地说:“晚上我妈妈回来肯定要骂我,她最恨烟味。”

陈尚龙说:“那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里抽烟打牌吗?有时候麻将一打就是一夜。”

“现在少多了。”顾伟前说。我看看他们,他们很熟悉,顾伟前有点儿畏惧陈尚龙,除了小他十来岁,还有一种外来的畏惧。

叶芳芳说:“点根蜡烛就没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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