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我和老婆、女儿回家上坟,出发时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回来,但不要准备午饭,陈尚龙请吃饭。父亲对此有几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们仅限于寒暄问候和没话找话。但他也觉得,和陈尚龙等表兄弟坐下来叙旧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现。
上坟的过程简约而不简单。程序是固定的,不难完成:烧纸、磕头、放鞭炮、离开、一步三回首。但这其实不简单,因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丝不苟地完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先人的敬畏。
我毕恭毕敬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虔诚得几乎可以拍成纪录片,冠名为“传统的复兴”。然后我下山,开车来到镇上,找到陈尚龙定好的“小广东”饭店。陈尚龙已经坐在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我和老婆,陈尚龙“呼”的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哥哥嫂子!”他的语句带着激动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刚才上坟时的情绪中,上坟时,尤其是跪倒在坟前给毫无印象的爷爷奶奶磕头时,我的心情就是激动而且悲愤的,悲愤是因为我记事前爷爷奶奶就已经过世,我记不得他们;激动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坟场的潦草、上坟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触。我对这一切存疑,以至于很激动。
陈尚龙请我坐下,递烟,倒茶。我喊服务员过来,之后拿出一包茶叶给她,让她重新泡一壶茶。这一举动让陈尚龙有点儿尴尬,他说:“我应该准备一壶好茶的。”
他用方言说了这句话,我感觉特别亲切,也用方言对他说:“这不是讲究,这茶叶不值钱,我随身带着是因为我经常出差,难免吃得多动得少,多喝茶好。”陈尚龙连连称是,老婆在旁边讽刺说:“那你就是穷讲究。”
我对老婆说:“我们还能讲究什么呢,只能讲究茶烟酒了。”
陈尚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震住了,愣在那里,随即掏出烟来抽,陈尚龙赶忙也掏出烟给我递过来,我叼着烟,脸上烟雾缭绕,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他的烟,似乎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坚持下,陈尚龙去掉了三个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现在我们眼前,还是有八个之多,我们只有三个人,老婆又一贯以少吃减肥为人生第一要务。我看着面前的菜,觉得负担深重。过个把小时,等它们被吃得差不多时,陈尚龙的事情就要和盘托出了。
我对老婆说:“要不你先回去照顾女儿,他们可能搞不定。”
老婆对此有些不满,从镇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龙凤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没把握认识回去的路。同时她还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晕乎乎的然后就答应了陈尚龙的事。准确地说,她害怕我借钱给陈尚龙。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应帮他生孩子。这是谁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谁敢保证不会如此呢?
我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甚至一开始就不该带她一起吃饭。陈尚龙一开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长谈,陈尚龙的事压根儿不是我之前说的借钱和代育。于是我滔滔不绝起来,摆出不让陈尚龙主动说话只需他回答问题的架势。
我问:“姑姑姑父现在都好吧?”
回答说:“都挺好的,小卖铺早就关门了,我妈妈现在去开发区上班了,还是舅舅(我父亲)帮忙安排的,扫马路,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温时有补贴。我爸爸还是在做木匠,不过现在他们几个人搞了一个装修队,给人做装修。”
“那现在还有没有人打家具?”
回答说:“有的,很多,我们这边都不买家具,自己打,我爸爸生意还不错。有时候他们进城去装修,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的生意。他们装修便宜,质量又好。金色家园、湖光山色那几个好楼盘,我爸爸都去干过。我之前在康欣家园做过两个月保安,也给我爸爸介绍过一笔生意。”
“那你爸爸是装修队的负责人?”
陈尚龙有点遗憾地说:“不是的,他们没有负责人,谁找到的生意,谁就是负责人。一个人找到生意,比如说他是瓦匠,那他就再找齐木匠、电工、漆工等几个人,他们就一起去干活,工钱事先谈好了,牵头的人多赚一点儿。”
老婆插嘴说:“那好哇,我们马上要换房子,到时候请姑父来装修。”老婆用了“姑父”,陈尚龙备感亲切,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说:“要是哥哥嫂子你们同意找我爸爸装修的话,保证又好又快又便宜,我也可以一起去帮忙,做小工。”
“陈美丽现在干吗?”
陈尚龙皱皱眉头说:“我妹妹现在在苏州,和她老公一起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上班,总是没有休息日。”
“什么厂?”
“我也不知道。之前是一个电子厂,后来说换了一家工厂,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你打一个电话不就知道了!你给妹妹打电话也要想半天哪?”
“我最近都没给她打电话,他们上班时不能接电话,下班时间要忙着买菜做饭,休息时间很短,我有时候也忘记给她打电话了。”
我抽口烟,叹了口气。表妹如何工作我没见到,但是我知道应该是很机械化的劳动,从早到晚不得闲,为加工贴牌大国添砖加瓦。
“我不记得陈美丽长什么样子了,”我对陈尚龙说,“真是不好意思,十多年没有见过了”。他如果有心,应该能联想到如果不是现在面对面坐着,我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陈尚龙倒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而是关切地问我:“哥哥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妹妹是哪一年?”
他问得非常郑重,似乎我和表妹陈美丽之间的关系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我被他问得鼻子一酸,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陈美丽是哪一年。非要追溯,大约十年,而十年不见,我感觉自己从未见过陈美丽,从未有过这么一位表妹。这十来年我自己都做了什么,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各自喝完了四瓶啤酒,就要进入正戏。老婆这时很抱歉地说:“我吃饱了!”她说着,一脸无辜。她总是在吃饭前热切盼望有什么好吃的,但是任何好吃的,她三两口之后就吃不下了。
我又一次说:“要不你回去吧,我真的不放心女儿和他们一起吃饭,担心老两口抢着喂她,宠她,我们回头就麻烦了。”
老婆想了想,认为确实有这个担心,问了回去的路怎么走,站起来走了。陈尚龙跟着站了起来,要送出去,我说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老婆白了我一眼,消失在门口。
我们继续喝酒,不停地抽烟。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没有刀鱼,但是足够丰盛,足够新鲜。看着这些菜马上就要通过消化进入血液,我一阵感叹。这些食物把我养大,现在再次咀嚼这些加了很多油、很多盐和很多糖的菜肴,我觉得这些菜没有坚持自我,太像一般饭店里的做法了。
陈尚龙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陪着我沉默,似乎铁了心要我先开口。我只能问他:“尚龙,找我到底什么事?几次你都没说清楚。”
“感情问题。”
我差点儿笑出来,在我的意识里他不应该存在感情问题,我也没有感情问题,女儿一天天长大,哪里来的感情问题。当然,冲动有时会被误解为感情问题。
“我觉得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陈尚龙接着说,“我想找你帮忙,带我和他去做亲子鉴定。”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一点儿血丝,大约是太辛苦了。
他倒也没回避我,而是恶狠狠地说:“哥哥你看看,我到底像不像我爸爸。”
确实不像。姑父已经老了,犹如风干的树枝。陈尚龙没有老,只是过分地消瘦,但依然精神饱满,身材挺拔,相信连续吃上半年一年一定会发福发胖。至于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像不像,我不知道。我想了半天说:“你妈妈知道哇,她怎么说?”
陈尚龙沮丧地说:“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居然说她也不知道!就是因为她说不知道,我才确信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你今年三十三岁了,姑父多大了?”
“五十七岁,二十四岁有的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
我想了想说:“你看,姑父都已经奔六十岁了,你是不是他亲生的都无所谓了,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想怎么样?”
陈尚龙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那假如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亲生父亲是谁你知道吗?有没有什么眉目?”
“我妈妈死活不肯说,我猜,可能是外地人,反正周围没有一个像的。”
“你是不是有段时间看谁都像你爸爸?”
陈尚龙白了我一眼,默认了:“我也不想怎么样,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姑父对你一直不错吧,亲生不亲生都不重要,你就认了,然后给他生个孙子,大家皆大欢喜。”
陈尚龙沉默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哥哥,就是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亲生的,所以一想到自己还要生小孩儿,我就有心理问题,做不来呀!”
包间外面是其他的包间,不停地传来吆喝声和爆笑声,我站起来,把包间的门关好,然后看着窗外的树枝、蓝天发呆。这小饭店临街,下面是拆迁后形成的一条街道,异常热闹,各种机动车、非机动车川流不息,城乡接合部杂乱喧嚣的奏鸣曲时刻不停地上演着。我心烦意乱,表弟的这个烦恼让我猝不及防,而他一直在找我,这说明了他已经视我为一家之主,从此他凡事都会找我,而不是找我父亲,他的舅舅。当然,他更加不会找他自己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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