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谷子炕干了,疏朗地从手指缝里流下去,沙沙发响。农民家的谷子都有专人收到队上,入了仓。只有集体户没人来过,把他们给忘了。金榜说:“睡惯了谷子,没有还不行,这是队里照顾咱伤病员,给咱多加了一床厚褥子。”烧锅的知青就在干燥柔软的褥子上翻来覆去,唱任意编造词的歌:
娘呵,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谷堆上。
让儿的后腰硌得慌。
现在,他们正在大笑,因为歌词编得绝妙。有一个知青爬起来说他母亲花五十块钱请人包了两只沙发,又软又有弹力,坐着比炕舒服得多。金榜他们受了启发,全起来穿衣服,决定做一只沙发。金榜在柔顺如鸟羽毛的春风里面走。他的心情好得像早上的向日葵花盘,香粉四散。金榜到场院上抱了一大捆谷草往回走。土坯做框架,草把做扶手,金榜扯了他的棉被面蒙在土制沙发上。每个人都上去试试,努力分开腿,后仰着,故意做出被弹力冲起来的样子。杨小勇说:“好像拔牙的椅子。”杨小勇决定请山东子来试。山东子坐下问:“能不能抽烟?”大家都说能。山东子仰着抽烟,烟灰烧了破棉袄,他马上不坐了说:“不好,这玩意儿跟没坐着似的,屁股不着地,坐云彩一样,不好!”山东子又点上烟走了。金榜说:“真不会享受,咱弄块兽皮包上,就是威虎厅里的座山雕了。”
杨小华进来说:“咱那几条狗不光看院子,还霸着道,不拴住早晚让人给勒死。”
金榜说:“勒我一条狗,我勒他全家。”
杨小勇有点儿殷勤,请杨小华来试沙发。
杨小华生气了,看都不看墙角堆的那摊东西。只拿两只精巧的小手擦鬓上的汗。她说:“你们就不争气吧。”说完直接出门。
金榜说:“别惹唬她,就当她是咱妈。”
杨小华走得太用力了,颠簸的土路把她显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像这种走法,用不了多久,杨小华就会拐到天边上去。杨小华去亚军家问男孩:“你嫂子在吗?”男孩不说话,抓过狗的头,按低了,他坐上去。男孩用这个动作表示亚军在家。
杨小华说:“我想转户,一天也不想待在烧锅了。”
亚军说:“过去的八年全白干了?金榜小勇他们再驴,也不是全没人性,别想屎窝挪尿窝了。”
杨小华说:“熬不出头了,我心里明白。”
亚军的儿子在她的怀里蠕动,用小手抚弄她纷乱的头发。地上的男孩望着她们,屁股下面随着狗的头摇荡着,好像坐着秋千。杨小华想:谁不比我活得像个人?
现在,金榜几个全靠在沙发上,用蜡烛的火苗烧一根针。杨小勇在城里见到别人肩上刺了个血字。金榜说:“咱全在右膀子上刺个‘干’字。两横一竖,好刻。”大家问:“都干什么?”金榜说:“什么都干,没咱不敢干的事儿!”杨小华看见一屋子人都脱掉单只袖子。
她说:“又要干什么?”
杨小勇说:“什么都干!”
针尖刚划到肉,血珠立刻冒出来。“干”字的笔画少,想刻在皮肉上却不容易。有人提议上风里走走,说凉风能减轻肩膀上的疼。屋子里马上空了,门全敞开,让春天的风进来。蒙沙发的大布飞扬,它要升空。泥地上滚着刚擦过血的玉米秸芯。
114.游荡到了锦绣的画匠
什么鸟都到树上叫了。农民不喜欢布谷鸟,叫它臭咕子。农民喜欢喜鹊,叫它起翘。麻雀,农民叫家雀子。布谷鸟叫得最热烈的时候,画匠穿过正在育苗的一片杨树条枝进入了锦绣。在田里翻地的农民都停住,牛也停住,他们都以为这个挑木箱子的是走乡串户的理发匠。他们说:“万物返阳,连剃头修脸的都活润了。”
住柳条沟的接生婆坐在火炕上,玉米秸的火焰把这衰老的女人架高。她用两只苍黄的手扶住黄泥加碎麦秸的窗台。经过一个冬天,她的眼睛里生了翳。接生婆说:“画匠你坐在炕头,自个儿摸烟笱箩,自个儿卷上,我问你画寿木得几天?”画匠说:“看老太太要画点儿啥?”接生婆说:“你能描画个啥?”画匠说:“要论画,全套的二十四孝我都会,官家不是不让吗。”接生婆说:“我的寿木,上画蓝瓦儿的天,下画黑实的地,天上祥云,地上莲花,你能描画不?”画匠说:“能。”接生婆说:“料就在仓房里,你麻溜儿画,瞅好了,我好松地(安心地)闭眼睛。”画匠说:“夜黑了在哪旮歇着。”接生婆说:“上具体户找宿去。”画匠着急了,他不想和知青住。接生婆说:“我儿子是队伍上的,回来那阵子都认得他们,找个宿儿还算事吗?”画匠不同意,坚持住仓房。一路上,他听说马脖子山上有叫铁男的知青,连活喜鹊都逮了烧着吃,毛管没拔净就吃光了。
画匠已经快十年没画了,一年前,有个远亲央求他画棺材,才偷着恢复了。画匠自己说成是把活儿捡起来,好像绘画手艺是件小东西,随意放下又随意地捡。画匠用手量着接生婆的松木棺材,准备画八朵莲花。这个时候,有女人讲话,画匠向外看见了唐玉清正和接生婆在院子里。画匠想:这大姑娘满面愁云呵,像具体户的学生。画匠隔了一会儿走出去,对接生婆说:“我多一句嘴,刚才站当院那个,不像大姑娘,像个媳妇。”接生婆说:“你多言多语可不好!”画匠马上返回去往搪瓷碗里搅兑颜色。画匠想:我得告诉那姑娘一句,人挪活,树挪死,搁一个地场儿囚着,没好果子吃。到了第三天,接生婆挪着小脚过来,抚摸那些颜色的边缘,感觉云彩丰肥,花瓣敦厚。她问画匠:“明儿做啥?”画匠说:“明儿就剩勾金线。”接生婆说:“明儿给你抱两只下蛋的鸡,外带两盒槽子糕,你识足不?”画匠说:“识足了,老太太。”
夜里,画匠卷起自己的黑棉袄枕在头下,临时床铺挨着鲜丽发光的棺材,不过画匠不害怕。突然,有人拍门,院子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画匠想:抓我的!画匠浑身都抖,摸不到衣裳,连他自己的一双脚都摸不到。柳条沟四队的知青们从外面拨开门闩,一下子全站在屋子里说:“吓尿裤子了,来看你画的手艺怎么样!”很多年以来,画匠有讨好一切人的习惯,他摸到腰上拉出烟袋。一个知青说:“会画人像吗?”画匠说:“时兴的人不会,光会古装的,九岁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求鲤。”知青打断画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封建迷信。”画匠为了缓和气氛,主动说他认识刚从锦绣转到他那个公社的知青王树林。柳条沟的都不知道谁是王树林。经过画匠的描述,知青们终于想到了公社照相馆里爱戴顶军帽的农村青年。他们再也没心情看棺材上的画了,义愤使他们气急败坏地在刚刚发芽的柳丛里走,抽打那些柔软的枝条。
唐玉清一个人在集体户门口站着,月亮使卧在泥地里的半截缸油光光地好看。匿名信的事情出现以后,集体户里几乎没有人和唐玉清说话,所有的笑声,都使唐玉清紧张,她以为她必定是别人笑的对象。现在,她听见他们黑压压地走近了。他们说:“真是什么王八蛋都混到知识青年堆儿里了,我们的内部藏污纳垢,连老农民家的傻二小子也进来了!”月亮在这个晚上惊人地大,而且是亲切的乳黄色,知青们决定在月亮普照的银色大地上唱一首歌。从乱唱到齐唱,渐渐变成了轮唱:
屯老二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正西,
离这儿还有一千里。
唱歌使人兴奋,知青们说:“连画棺材的都蹦跶出来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早上不出工了,睡足了,咱上大队汇报去。”
画匠从清晨就开始收拾他的绘画用具。接生婆提着两只鸡过来说:“这是两只九斤黄,都摸着蛋了,扎住脚,给你算个手艺钱。”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民兵营长带着人进院子喊接生婆。他们说:“你家来了啥人?”
画匠只看见狂舞的鸡翅膀,好像是它们坏了事情。画匠慌极了,提着捆了蓝布条的鸡腿,把它们塞进棺材里去。民兵并没有多停留,问了画匠是哪里的人,又警告他快离开之后,他们全走掉。可是,那两只怀了蛋的母鸡都断了气。
接生婆说:“画匠师傅,你装巴装巴家伙,麻溜儿快走吧。你也瞅着了,这鸡不是瘟病,揣着蛋呢。你也省事了,要不你走半道上还给它们透气。”
画匠想:我在锦绣没有做下仇儿,咋能给人报了呢?越这么想,越感到这地方深不见底。知青都在向阳的坡上,给远去的画匠喊口令:
一二一,
画出个大公鸡!
一二一。
画匠踩着“一二一”,心里觉得很别扭。他逃亡一样出了锦绣的地界。回到自己的家,画匠突然说:“槽子糕我咋没见着?”
115.李英子为什么梦到母亲
改善伙食这一天,锦绣公社敬老院把煮肉的大铁锅架在院子里。一对老夫妻都穿着长到膝盖的黑棉袄,四处找李英子,他们互相不讲话,见到人就说:“我们老公母俩要找英子断案。”其他老人说:“啥案?”两人大声抱怨对方,气得脸上全是皱纹。
李英子调到敬老院一个月了。她在院长办公室,院长说:“你别领这二十块钱工资,到年底,给你折算成工分,你还是具体户的知青,算借你来帮忙。”
李英子说:“我什么也不是,就是敬老院的职工,和你们一样按月领工资。”
院长说:“敬老院有啥出息,我还是指望你能抽回去,哪好也不如家。”
找李英子断案的老人找到院长办公室,一个进了门就说话,另一个坐在门槛上放开音量号哭。门外刮着春天的干风,李英子掀开左边那扇棉衣襟挡住风,划火柴,点着一根烟。两个老人诉说他们因为枕套里的黄豆打架。敬老院里的老人不分性别,全睡在一条大炕上,人和人之间隔一截挡板。如果是一对夫妻,中间的档扳会抽掉,表明那个空间是两个人的。老人很快和好了,走出院长的办公室。满院子的肉香,上了年纪的人闻不到。他们探头向锅里说没见到肉,炊事员捞给他们看。他们又说:“切得太碎。”有人问和好的老人,为什么只听李英子的。两个人说:“旁人的心摆不正,心都长到肋巴扇子上去了。新来的李英子识文断字,公平。”回到东房,老太婆上炕剥黄豆荚里的豆粒,然后装进枕套。她是枕着黄豆睡觉的,那是她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老头子拿暖水瓶的铝盖装了黄豆,在风里斜着,走向豆腐房,换了两块滚烫的豆腐,马上捧在手掌心里吃啃,吃得飞快,好像很怕有人冲上来抢走了它。李英子说:“大爷你吃慢点儿。”老头子两只空空的手摸进嘴巴说:“上牙膛烫起泡了。”李英子说:“你急的什么呢!”老头子说:“慢了不中,像没吃着。”
老头子在棉袄两侧摩挲着手,自言自语走了。老头子说:“人活就要生养,生养了才有孙男弟女养老,不用进这熬干人的地场儿,吃块豆腐落了满嘴的泡。”
就在这个晚上,李英子梦到了母亲。从一扇对开的门,又像深紫色的丝绒帷幕里出来,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人,但是那人微微走近的光影非常确切,就是母亲。
母亲说:“是我,是妈妈!”
母亲说:“你走了八年都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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