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又问:“你呢?”
“当然,数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词,一开头便说:“当年确信情无价……”到后来变得“知是阿谁扶上马,哪记临别许多话。”
有种震惊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来,说上三、五句这种类似的话,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来了,管他是金发红发,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记临别许多话”。我已忘了如何恋爱了。
他说:“那些男人,都很动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说:“他们糟得不能再糟。”
“你为何爱他们?”他问。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会明白的,当时有心情要谈恋爱,就阿猫阿七的谈了起来,还管是谁呢?十多廿岁,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一向是个呆子。”
“你不是。”他难过的说:“你不是。”仿佛他是代表我母亲在说话。我不是。仿佛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饿了。
窗外的天空转为一种诡美的紫蓝色,美丽得不像话的。
(当年确信情无价。)
“在这里吃东西。”我说。
“我为你煮。”他说:“听讲你不会煮饭。”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稣。”我喃喃的说。
“什么都在冰箱里?我会弄的,你等廿分钟就可以了。”他奔到厨房去。
“好的。”我拨拨头发。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连带帽子,小心翼翼的放进箱子里,锁好了箱子。一定是过重了,最后一次收拾行李,终于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来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苹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但是这种声音在傍晚有种空荡的回声。一个寂寞的国家,寂寞的小镇,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连歌声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树不住地摇着,决定在我走之前,把叶子摇光。我把东西都放进箱子里。然后我坐在箱子上面,又开始抽烟。
天完全黑了,厨房里传出来鸡蛋的香味。这孩子,看样子还真有点本事。我坐在那里吸烟,窗fèng里飘进一片落叶,正是他头发那样的颜色,我拾起了叶子。没有把它夹在书里,我一向是活在今日里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树叶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叶。
他的头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头发,是一种红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条红发的根上都似撒着金粉。一种真的金色,而且轻得像一堆羊毛,一个个圈,一个个圈。每次看到鲍蒂昔里的画,都觉得那只是画家美丽的想像,怎么会有那样的脸,那样的头发呢?然而今日细细的看到了。是真的,一点也不假,是真的。然后他们一直说黑发好——“看她的黑发!”三年下来,也就习惯这种赞美了。
他出来了,捧着一只盘子,上面什么都有,刀叉、茶壶、茶杯,碟子上有香喷喷的烟肉鸡蛋,还有面包。
我微笑,批评说:“看上去像早餐。”
“你这个女人,快吃,不准多说话。”他笑着骂我。
他把盘子放在地下。
“你没看见啤酒吧?”我问:“有啤酒。”
“真的?哪儿?”
“冰箱里?”
他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欢呼一声,又冲上来,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然后他开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说话,我看着他。他脸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来拉上窗帘。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来。他煮得还可以。英国食物,我也习惯了。多少年了。不是这一种,就是中国饭店里油腻的那种。可以吃就吃下去了,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胖,就是这个道理吧。
他看着我问:“谁洗碟于?”
“没有人,我们把它们丢掉。”我微笑。
“你这个女人,你正如他们说你那样的吗?”
“他们如何说我?”我反问。
“可怕。骄傲。”他说:“不羁,与很多男人混。”
“我是吗?”我问。
“不。你很可爱。”他说。他自己那种神情倒是可爱的。
“与很多男人混?”我扬起一道眉毛,“谁?”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说:“说这些话的,都是没混到的人。你那样子,看上去谁都可以捞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捞到的有谁?”
我笑笑说:“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说。
“姜红色头发的男孩子,永远不应寂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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